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8月02日 星期三

    思溪(中)

    于坚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8月02日   03 版)

        宋是一个中国之思再次崛起的时代。朱熹生于1130年9月15日,卒于1200年4月23日。思溪延村建立时,朱熹已经69岁,格物致知那一套,应该已经传回他的祖籍了吧。在宋之前,中国圣人的生卒年月一般是很难考证的,只有些传说、祥瑞之类的,到了宋,生卒都这么准确了,也是格物致知的结果吧。思这个字出现在一个村庄的命名上,不是偶然的。距思溪延村不远的地方,另一个村子,叫做理坑。坑,理学渊源,理在此村浸淫如坑。“村人好读成风,崇尚‘读朱子之节,服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礼’”。存天理,灭人欲,本意是“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事故”,像《圣经》一样,是“就起处而言。”(朱熹)“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仁义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则不求利而自无不利;殉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己随之。”是指引人生如何在世的,如何明德,如何在形而上与形而下之间,有无相生而不固执,保持对物的超越性,“至明而不昧”,不被形而下的物、有遮蔽。理开始是理的天理之坑,到后来,被腐儒们过度理解,概念化,工具化、功利化,成了坑人之坑了。

        那村子有个著名的景点,一位明代高官老宅的门头上,竟然装饰着一顶砖雕的乌纱帽。导游赞美,游客羡慕,纷纷举着手机。但是,朱熹不是这个意思,他那个“理”不是后来这个“理”,朱熹在世之日,乃是一个伟大的异议者。议论皇帝“今看着徽宗朝事,更无一着下得是。”议论宰相“王荆公遇神宗,可谓千载一时,惜乎渠学术不是,后来直坏到恁地。”问:“荆公初起,便挟术数?为后来如此?”曰:“渠初来,只是要做事。到后面为人所攻,便无去就。不观荆公日录,无以知其本末。它直是强辩,邈视一世。”宋庆元二年(1196)十二月,“党禁”开始,59位士大夫被列入伪逆,朱熹被定为“伪学魁首”,在黑名单排第五,差点被“斩朱熹以绝伪学”。落职罢祠,门人被流放或入狱,生活贫困到经常要告贷。

        在乡土中国,乡村不像现在,被视为未来的绊脚石,乡村乃是中国生活的主流,诗意的持存之地,精英文化的核心,就像现在的城市。牧童遥指杏花村,指的不是一个普通村子,而是一种生活世界的经典样式。归去来,田园永远不能芜,那是向死而生的永生之所,可以死的地方,如果一个人不能“少小离家老大回”,他就是孤魂野鬼。城市在乡村面前,总是有低人一等的自卑感,那里唯利是图,商贾云集,天理被人欲遮蔽,物异化一切的地方。乡村不仅是陶渊明式“归去来”的最后归宿,乡村自身就是中国生活的最高典范。每一家都是一个家庙与栖居的结合,彼此独立、自尊又彼此关心、团结。房屋的制式、材料的选择,做工,从美感到实用,从礼的定位到道的沟通。文统领着乡村的方方面面,供奉祖先的中堂,养花蓄水做饭的后院,画栋雕梁的门楣,寓意深刻的对联、寓教于乐的各种装饰、文采,祠堂、牌坊、义仓、水井、戏台、小路,洗衣处、桥梁,茶馆……就是农田中的小路,也用青石板铺就,水利设施就不必说了。人们把故乡作为一个“向死而生”的终点而不是驿站来建造,不是毕其功于一役,而是以中庸为尺度,日积月累地调整,在世而又持存着超越性。

        当乡土中国被否定抛弃后,古老的村子一个个人去楼空,这时候重新进入村庄,儒教的尊严已经像旧墙上的天然水墨画一样斑斑驳驳,质胜文则野,这才看出这村子的合理处,显而易见的当仁不让。仁者之居,以天人合一为根基,即是道法自然之居,也是理之居,这种天(诸神、先烈,万物有灵)人、理、地四位一体的文宅,比海德格尔、荷尔德林后来觉悟的“诗意的栖居”有更深的谋划。这村子不仅为刚刚来世者造,而且要保证他们在世的“向死而生”,为无疾而终造。只是可以生的地方,可以养的地方,也是可以死的地方。村子里,一路上一会儿遇到婴儿,一会儿遇到寿星。“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全村在大地、田野、河流、青山……的怀抱里像熟睡的婴儿,安享着一种依靠,好在。当然,如今也弥漫着自卑,学校和电视机从来不为这种生活的合法性提供知识,村人好多年都没有为自己的村子自豪过了。旅游仅重视商机,将村子像文化动物园中的怪兽那样展示。游客不会爱这个地方,只是好奇。20世纪的中国知识很少像朱熹们那样对经典怀着“居敬”的诚意格物致知过,研究过它的“含义”“合法性”,那些知识总是基于概念化的、预设的、想当然的否定,影响到普通的游客,他们一方面体会到这些古宅对身体的善意——露天下赤日炎炎,汗流浃背,一进门就凉快,“每家都有天然的空调”,小何说。——对人生的教化,各种设施,基础、材料,尺寸、装饰……都在暗示着礼数、德行、如何止于至善;一方面又迷惑不解,他们竟然花钱来参观被他们的知识界定为“没落”“反动”的地方。对乡土中国格物致知,意识到它的天理,也许现代只有伟大的费孝通做过这件事。

        一位南昌人在思延村发现了新的生财之道,他租下一处从前很显赫的大家族的旧宅,天然的博物馆,第一流的木雕(仅花团锦簇一项,就计有:正月梅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四月蔷薇,五月石榴,六月莲子,七月菱角,八月桂花,九月金菊,十月芙蓉,十一月仲冬无花草,十二月腊梅香)砖雕(三国演义),第一流的匾额,一砖一瓦都被包浆裹着,还有出处,说法,完全可以送去苏富比作为晚明艺术品拍卖。森严豪华,依然可以感觉到从前是如何地显耀过象征性资本的雄厚,那种压抑生命的周全备至的礼数、壁垒阴森导致的沉闷、奢侈淤积的浪费也没有完全消散。经过改造修理,没有改变它的根基,就是在某些部分开出窗子,换下朽木,重新铺瓦,重组空间,沟通下水道,修建卫生间等等,马上,周边的鸟语花香、鸡鸣犬吠、烟淡流急、日晦星亮的古老村色就汹涌而入。这村子只是世俗的么,不,它无处不在地暗示、实施着教化,就像某种活着的教堂,住在这样的村子,文盲无地自容。每家门上都贴着对联,寓意深刻,每家都有自家的家训,小何特别强调,每家都不一样。但是一本万殊,理是一个理,只是表述的话语不同。如今家家将祖传的家训用小牌子订在门口,作为旅游景点之一。我那房间的窗外是一个花园,通着后门,枣树、美人蕉、小池,金鱼在悠游。雇来的厨师天一亮就摸进来,站在小路上喂鱼食,长得极像闰土。我以为闰土就是他这个样子,忠厚,少言。他做的饭味道一般,就是这个村子人人都会做的家常菜。这个村的梅干菜味道怪异,有一种从老墙里发出来的味道,不像新派的梅干菜很甜,估计朱熹以前吃的就是这种。还有一位个子矮小的女服务员,也是鲁迅小说里描绘过的那种样子,敦实木讷,暗暗地丰满着。沉默寡言,忽然开口,自动解释,为什么这么年轻,却没去外面打工,她的闺蜜都走掉了,她丈夫腿不好,她得照顾她。忘记她昨天已经讲过了,今天又讲一遍。总是含着一丝笑容,有点像高更画的塔希提岛上的土人。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