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省的思溪延村坐落距朱熹祖籍婺源二十公里左右的地方,这一带遍布丘陵、河流、溪涧、田野、树林和村子。田野上飞着喜鹊、白鹭,鹧鸪、麻雀,天是浅蓝色的,好像遮着层薄雾……土地种了千百年,已经打整得像流水线那样方便耕耘收获了,但与那种实用主义的农场不同,方便耕作,也美。劳动者在其中,不再仅仅是“汗滴禾下土”,也“悠然见南山”,经营了几千年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这些思路,已经成为一种大地景观,社会雕塑(博伊斯),仿佛是陶渊明的作品。但这个时代的人已经对“田园”失去了耐心。田园,意味着劳动者得有一种隐逸心态,知足常乐。野心勃勃令这个世界得到更多,也失去了到手的美。很可惜,一路上都是令人伤心的景象,废墟侵蚀着乡村,土地荒凉,庄稼倒塌,甚至天空,也在重现古老的寂寞。“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从前写过的这些塘还可遇,清如许,有的来自大地深处,有的来自河里的活水。大地的样子基本上还是那样,只是失去了许多细节。五月,许多地还闲着,刺赳赳,起义般地戳着乱草。还在种的部分往往只是有一两个白首老汉或中年人在挥锄,形单影只,动作缓慢,就像在附近散步的白鹭。
村子的外墙是白灰刷的,天长日久,苔藓、屋漏痕、雨书、斑块侵蚀,看上去像是一幅幅扬州八怪风格的水墨画。有条河悄悄地挨着它,被树荫密密盖住,就像一只祖母绿的镯子套在谁的腕子上,只是偶尔在衣袖下面一闪,就看见几个妇女蹲在河边用棒槌拍打着织物,她们播出的声音与古老的水流声合奏着,就像一段忧郁的布鲁斯。从前朱熹在《九曲棹歌》这首诗里写道:“一曲溪边上钓船,幔亭峰影蘸晴川。虹桥一断无消息,万壑千岩锁翠烟。二曲亭亭玉女峰,插花临水为谁容。”为谁容?还要继续容下去吗?我问导游小何,河水可以喝吗?小何说,可以的,我们这里的水没有污染。脸上含着一点笑,那是对傻子之问的窃笑。朱熹从来没有问过这种问题,这是一个现代之问。
进村先要经过从一座廊桥,阳光灿烂,河出现了,闪着银子般的光,桥上疏影横斜,木头靠栏上晾着新洗的衣物,谁家的垫单、长裙、内衣,短裤轻微地飘动,阳光吃力地穿过它们,布纹朦胧,颇有霓裳羽衣的感觉。一条狗躺在长靠椅上打酣。它对面,另一排长椅上也有一位白发老太太坐着冲瞌睡,她92岁了,许多比她小的人已经死了。导游小何每天率领着戴统一帽子的旅游团在村里逛来逛去,看某家的门墩啦,某家的缸啦,某家的大梁啦,柱子啦,窗子啦,院子啦、厨房啦、卧室啦……93岁的俞大娘迷惑不解,难道你们那里没有门?没有窗子?村人不胜其烦,但是无可奈何,村口修了停车场,像公园那样建个大门,卖着门票,进村要通过电子检票机。村民每年会得到一点点道歉式的收入,微不足道,但要由着客人东张西望,照相机、手机响个不停,像是在下一种时断时续,鬼鬼祟祟,只有声音没有雨点的雨。
村子的情调很即兴,像是建筑的蓝调,一会儿庄严,一会儿朴素,一会儿平淡,与世无争;一会儿金碧辉煌,镶金嵌玉,一会儿森严壁垒,拒人于千里之外,一会儿敞开散漫……小何带我们看各种木雕,仅仅人物雕像,这个村就有数万个,巴掌或指头大小的人物,或神仙侠侣,或英雄豪杰,也有凡夫俗子,刀工都是一样的,鬼斧神工。从前那些木匠可不是苦力,他们的手指在木头上跳舞、招魂,还听得见他们的笑声和呓语,刨花还在飞溅。个个手艺精湛,个个都是大师,个个像莫高窟塑菩萨像的匠人那样虔诚,每一件作品都可以放进博物馆。
什么叫黄金时代,当庸常者成为废墟,昔日的普遍性就会在当下的罕见稀缺中水落石出,升华神圣起来。“夫古人之诗本岂有意于平淡哉?但对今之狂怪雕锼,神头鬼面,则见其平;对今之肥腻腥臊,酸咸苦涩,则见其淡耳。”(《答巩仲至》朱熹)忽然看见几行字,深刻在柱子上,描过金,这家人祖传的家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前天天在这真理之楹下面走来走去,醉生梦死的房东们恐怕一辈子都视而不见,却令我等眼前一亮,被提醒了似的。不知道这些隐姓埋名的乡村罗丹是谁,黄金时代没有什么雕塑家的概念,生活必须艺术,这是老中国不言自明的常识。这些文饰意味着神灵的庇护在场,雕的是西王母、女娲、汉钟离、吕洞宾、铁拐李、曹国舅、张果老、何仙姑、蓝采和、韩湘子、刘关张、李白、苏轼等等。谁敢住在没有画栋雕梁、书法匾额、盆景奇石的院子里?大多数雕像的脸都被用刀子铲掉了,剩下的要么是当年抹了泥巴,要么是盖了语录,才逃过一劫。小何家有一张花梨木的老床,雕着《西厢记》。关于仁义礼智坚贞忠孝的故事,有着西方中世纪宗教绘画的那种模式感。木头演员们的脸部全被某种利器怒火冲天地铲去,像是一个斩首之后的刑场。只有床的基本格局还在,稳稳当当,文饰下面藏着原木,睡觉本是睡在这上面的。怎么这样有耐心哦,这么费力地一个一个铲,也是力气活呐,比雕上去还费力。小何说,算工分的嘛!从这些雕塑可以猜想,那是一个崇拜着美,热爱着生活,有着大把大把时间的时代。人们像埃及人那样,动不动就用十年,二十年去打造一座宫殿般的华宅,真是挥金如土,只是这一栋栋宫殿,都是私人的,而且在世就要搬进去住下,不是法老们的陵墓。可以确定古老的居民们曾经有过天堂般的在世。幸存的零星雕像,依然喜悦,安享、信任、心无旁骛。可惜了这些画栋雕梁,这些美的废墟,苍烟落照中,令人伤感。
现在来思溪延村旅游的人不多,只有些零星的小分队,小何说这是淡季。旺季的话,每天都要堵起来,你不要请导游讲解,跟着走就是,不想听都不行。思溪延村建于南宋庆元五年(公元1199年),据说建村者俞氏以(鱼)思念清溪而名。俞氏必定是饱读诗书之辈,才能想到思的绵延不断这个意思。仿佛是“为有源头活水来”的一个注解。在德国的海德堡,有一条著名的思想者小路,就在海德堡大学对面的圣灵山上,歌德、黑格尔都在那里散过步,是西方著名的旅游点。有一年,我的朋友彼得带我去,这条路上去的时候很陡,就像马克思说的在崎岖小路上攀登。入口有一块牌子,警告在冬天不能走,非常危险。我们站在半坡上望着下面的内卡河发呆,盘算着下去的时候如何走稳。德国好思成癖,街道上的人物雕塑,很多都是正在沉思的样子。海德格尔以德语为荣,说是德语最近希腊,最有资格思考。彼得已经死了,他不喜欢思想,总是逃开他那个思之国,背着背包到世界上去无忧无虑地行走。但是他知道这条思想者小路,一定要带我来走走,就像是朝圣。呵呵,在昆明,我带他去玩,在德国,他带我来思。小路上还有另一个牌子,写着:今天你思考了吗?思溪附近没有一所大学,也没有人奔着思溪来思。满村蚂蚁般转的游客,不是来思的,是来玩的。但是,这个村叫思溪,必思过,才能这样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