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撰写《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时,有三个难题,我意识到了,但没能很好解决:第一,前方战事与后方学术如何互相勾连;第二,是否公开谈论伪北京大学与伪中央大学;第三,怎样叙述存在不长但影响深远的国立西北联合大学。这些都不是“禁区”,是我自己的问题:在写作方式、史料运用与学术立场之间,存在某些不太好弥合的裂缝,再加上时间紧迫,只好暂时搁置。
收到张在军《西北联大:抗战烽火中的一段传奇》书稿时,我着实吃了一惊。此前读过他的《苦难与辉煌——抗战时期的武汉大学》,了解其学术热情与工作经历,而辨析头绪繁多的国立西北联合大学,可比描述武大教授故事或乐山的抗战文化遗迹要困难得多。
最近几年,有感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如日中天,与之相对应的国立西北联合大学则几乎默默无闻,相关“后人”很不服气,于是奋起直追,有了每年一届、相关学校轮流坐庄的“西北联大与中国高等教育发展论坛”。前三届会议论文集已经刊行,那就是方光华主编的《西北联大与中国高等教育》(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3年)、何宁主编的《西北联大与中国高等教育Ⅱ:纪念西北联大汉中办学75周年》(西安:世界图书出版西安有限公司,2014年)以及刘仲奎主编的《第三届西北联大与中国高等教育发展论坛论文集》(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15年);主办第四届(2015)、第五届(2016)论坛的天津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想来也会有成果推出。加上此前姚远主编的《西北联大史料汇编》(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2年)等,不久的将来,关于西北联大的功过得失,会成为中国教育界的热门话题。
凡谈论国立西北联合大学的,都须直面这么一个残酷的事实——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九年一贯不同,真正完整的拥有六个学院的国立西北联合大学,存在时间只有三个多月(1938年4月-7月);随着国立西北工学院、国立西北农学院的“挥手自兹去”,余下的四个学院也只维持了一年多。1939年8月,国立西北联合大学正式解体,此后便是“五校分立,合作办学”的阶段。这也是西北联大难以声名远扬的重要原因——即便各校合作无间,毕竟已各自独立门户。同在陕西城固还好说,日后国立西北师范学院远走兰州(1941年),“联大”更是成了遥远的记忆。
从奉命西迁,三校(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和北洋工学院)合一,组成西安临时大学,到翻越秦岭,移师汉中,改称国立西北联合大学,这一段历史线索清晰,很好叙述;比较难说的是“解体”与“复员”这两个关节点。“将西北联大解体分立最主要、最深层次的原因应是国民政府开发西北、完善西北地区高等学校战略布局长远考虑;而防共控制的政治动机多少也介入到了政府的决策过程中,强化并加速了政府要将西北联大解散分立的决心。”张著的以上论述大处着眼,扭转了上世纪60年代单纯强调“防共控制”的偏颇,颇具眼光;至于怎么看待抗战胜利后各大学的“复员与留守”,张著采用文学性语言,描述“西北联大分立的五个院校像蒲公英一样播撒在西北大地,生根、开花”,结论是:“若从中国高等教育对国家发展的贡献这一视角去审视它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西北联大的丰功伟绩不亚于西南联大,甚或有超越的事功。西南联大只有一个师范学院留在了昆明,主体全部回迁。”这可就有点过了——处处以西南联大做比较,非压过对方一头不可,反而是不自信的表现。
我当然知道,这是近几年西北联大论坛的主调,并非张君的独创。在我看来,如此高调的论述,属于事后诸葛亮——因应今天西部大开发的政策以及各名校历史溯源的需要,过分夸大了国民政府决策的合理性,更不要说执行力了。确实有开发大西北的言论,找到相关资料并不难,问题在于如何落实,以及在抗战全局中的位置。漫天烽火中,各大学的分分合合,有很多不得已的因素,硬要往好的方面说,历史就变得一片光明了。除了人事纠葛与利益纷争,还有两点不能忽略:一是战事发展,二是所在地物质供应能力。这些都不是大学本身所能控制的。在这个意义上,谈抗战中的中国大学,必须有更为宏阔的视野与胸襟。
张著序章“辞别燕都”的第二节“历史选择了西北”,以及第五节“半路杀出个河北女师”,还有第二章“昙花一现的西北联大”的第五节“‘公诚勤朴’——校训与校歌”,以及第十节“解体分立:一石二鸟”,都写得很不错,有许多我不熟悉的材料。下编“五校分立”介绍国立西北农学院、国立西北工学院、国立西北大学、国立西北师范学院、国立西北医学院各自的历史渊源、组织框架、校长及教授、课程与活动等,有点贪多求全,且不时旁枝逸出;过分排比校史资料,这样一来,可供作者驰骋才华的空间就不太大了。
办教育的好处是,再糟糕的年代,也会有好学生(多少是一回事),以及值得追怀的人与事。关键看投入产出比,以及你论述的参照系。对比云南昆明的西南联大、陪都重庆的中央大学、贵州遵义的浙江大学,乃至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困守陕西城固的西北联大,整体形象及办学水平并不占有优势。这里有各种外部条件的限制,我们应尽可能回到那个特定的历史情境,体谅先贤办事的艰辛,给与充分的表彰。大凡喜欢西北联大这个话题的,多少总有一点“打抱不平”的意味,这我完全可以理解。如何既具“理解之同情”,又避免刻意拔高,是学术成熟的表现。因为,面对大量史料,长期浸淫其间,很能不受感情因素的影响。
张著徘徊在史学与文学之间,偶有铺展过度的地方,但其对于研究对象的饱满热情,以及写作时的条分缕析,对于普通读者了解这所早已被遗忘的大学,还是很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