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曾以十数年的时间,尽数投入“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中,在其间,“忠实描摹时代创伤,呈现伤口的隐隐作痛”,而这种痛,或让许多人有了某种切肤之感,不免觉出置身针毡的磨折,自然也包括作者。此种感觉可能触发了格非下笔去写一部新的小说——《望春风》,“我试图在弥合创伤上作一些努力”,这既是对上一阶段创作的补充,更是别立新章的一种尝试。
杜甫有《秋兴》八首,前写沧桑寂寥,后忆昔时的富丽繁盛,两厢映衬,愈见深沉厚郁之貌。格非的《望春风》亦采此梦忆的结构,不过非《秋兴》逆反之序,而是前写乡村田园、古朴伦常,后写一切的美好崩塌在眼前,唯余老人的追忆而已。
《望春风》的“胜境”,其时代背景略有些奇特,是五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末的那二十年。这一段时间,“大局”观之,或更近于乱世,而格非所塑造的“儒里赵村”处此乱世之中,虽不能如避秦之桃花源人,但竟也有奇异的独善之道,并不随世而漂移,内里的某些东西是不变的。
儒里赵村,“儒”者,“赵”者,此命名,即深含意蕴,有着对古老传统的回眸。一个普通的乡村,有雅士,名赵孟舒,住在蕉雨山房,“藏有一床唐琴,乃绝世鸿宝,名为‘碧绮台’。这张琴制于唐代天宝年间,为落霞式,琴身镶有金徽,琴背龙池之上,刻有魏碑体的行楷三十六字,填以石绿,不知何人所题”。更有日常用来弹奏的古琴,一为“枕流”,一为“停云”。如此的雅士,有些难以让我们与似乎粗鄙的村野联系起来,但却是儒里赵村的本然。而曾做过“刀笔”的赵锡光,能随口说出这样的话语:“丧子之痛攻于内,狐妖之媚攻于外,血肉之躯,蕉萃殆尽,顿成土崩之事。”更有外来者唐文宽,不仅会给孩子们讲古,还会用一种古怪的话逗孩子笑,后来被来村子里的一位女知青听到,发现是流利的英语。一个村子里面,藏龙卧虎这许多人,儒里赵者,算是没有白叫。
书中的叙述者“我”,曾描述过自己的梦境:
我梦见自己走入了一个山中小院。山间苍翠秀寂,小溪淙淙,屋宇修洁。门前桃杏繁丽,杂以细柳和天竺。野鸟格磔其中。我的母亲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刻不停地跟我说着话,始终在笑。但奇怪的是,不论是笑,还是说话,我怎么也无法听见她的声音。仿佛她说的每句话,刚一出口,就让四月的熏风给吹得没影了。
这些描写虽是梦境,但值得细心留意,因其桃源般的美好特征,与其随时可能消逝的虚幻不可测。通过尚是孩童的“我”去叙述这样一个“胜境”,几乎就是某种隐喻,对实地的儒里赵村的隐喻。现实中的儒里赵村,虽也有鸡零狗碎的琐事,邻里的勾心斗角,乡村政治的博弈,人心的某些暗黑面,但整个村庄似总笼罩着超乎泥沼般现实的成分,如僻静村子偏有浓郁的文化因子,还有如残酷政治威压下村民“不合时宜”的表现:地主赵孟舒要到镇上被批斗,村里让人推着独轮车接送,还要派人专门捧着绿豆汤陪着,以防中暑,此一情景,不禁让路人开玩笑:“你们这哪里是去批斗地主啊,分明是给劳模颁奖嘛!你们怎么不在他胸前别一朵大红花?”如此这般的事情不止一桩,可看出村民的宅心仁厚,即使有外界的“革命”大潮流冲刷,亦未失掉本色,不亏儒里赵村之名。
格非曾作过废名研究,也作过《金瓶梅》研究,我感觉其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存在着某些隐秘的联系。如《望春风》前半部的类田园村野写法,不仅有来自古典文学传统的浸润,且不乏废名的影子,那种乡村的朴野,那种民风的醇厚,事实上是一种价值观的体现,在现代文学史上由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一脉相传,如今已不多见,而格非却是难得的有此心之人,如《人面桃花》,如《望春风》,作了韵味悠长、意味繁复的书写。
《金瓶梅》研究的影响,集中于一个重要角色赵礼平身上,聚焦《望春风》下半部。赵礼平在前面的故事中已然头角初现峥嵘,其阴狠让周围的人小有领教,而进入新时代,适逢其会,暴发户当仁不让地出炉,俨然成为“现代化”之代表人物,或曰象征。这是一个西门庆式的人物,暴发户特征,政商通吃,对女性的占有不知餍足,乃儒里赵村的异类,也是新时代的开山怪。这样的角色,充当了古老村庄的摧毁者,时间河流的截断者。
被摧毁的村庄是何模样?通过“我”的眼睛直接见出:
你甚至都不能称它为废墟——犹如一头巨大的动物死后所留下的骸骨,被虫蚁蛀食一空,化为齑粉,让封吹散,仅剩下一片可疑的印记。最后,连这片印记也为荒草和荆棘掩盖,什么都看不见。这片废墟,远离市声,惟有死一般的寂静。
如此的描写,固然可以指儒里赵村,但在我看来,已然带有如许的“虚幻”特征,所谓寓言之意。巨大动物死后的骸骨、虫蚁蛀食、湮没于荒烟蔓草间等等,起点于现实,却又超脱之,一个更广大的范畴、更广大的乡土社会隐现其间。格非化用《诗经·小雅》中“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句,奔走四望,赤子之心豁然,悲凉满腹,却从不放弃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