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敏的《荷尔蒙夜谈》,仿佛与一闺中密友秉烛夜谈。昏黄的烛光下,人和事都变得影影绰绰。偶尔结出一朵烛花,在瞬间的明媚之后,一切又恢复了黯淡,恰如我们的谈论。没错,我们的谈论大多围绕床帏之事——我们都已经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不会再假装对神秘的未曾向我们开启的世界跃跃欲试地张望,那么,为什么话题会一再围绕荷尔蒙展开呢?或许,此荷尔蒙不再是彼荷尔蒙。让我说得更明白一点吧,荷尔蒙,不过是进入更为广阔的人性世界的一个窗口——从最私密的身体,到最幽深的灵魂。
那都是一些怎样的难堪的荷尔蒙记忆呀。在短篇小说《荷尔蒙夜谈》中,褚红的故事是与一个年轻男孩子的韵事,但欢娱尚未开始就被已经不再年轻的身体中断了。周师试图鸳梦重温,却碰上了坚硬的现实。何东城呢?那个万里高空之上与一只手的故事将他陷入舆论的风暴之中,却也给他带来了强烈的艺术灵感。叶羽一直对被何东城拒绝的那个瞬间耿耿于怀。对于每个人来说,与荷尔蒙有关的,都是很特别或者说很困窘的时刻。这一基调漫延在整部小说集之中。
鲁敏所书写的荷尔蒙,不是鲜活的、欢愉的,她不挑动你的感官,更不让你真的无条件承认身体的胜利,相反,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带着几分冷感,是一泊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翻江腾海的水域。鲁敏刻意设置的种种细节则显露出人与人之间,特别是男女两性之间理解的不可能。“男女不同,对sex的理解不同”类似的话,在小说中出现了好几次。是啊,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怎么个不一样法呢?简单地说,就是女人渴望在身体或准身体关系中获得感情,而男人往往将性归之于荷尔蒙,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只是除了感情。这部小说集中的许多小说,都是从“误解”中生长出来的。《三人二足》中,鲁敏几乎是带着悲悯的眼光看着空姐章涵——“二十二岁的她正处于女人一生里收获赞美与烦冗殷勤的最高峰,这一最高峰可以再延续四五年,此后,她才会听到一些客观和相对诚恳的表达。当然她现在毫无辨识力,她认为她听到的每一句都是真理。”好嘛,正是因为“毫无辨识力”,她才那么轻易地将鞋店邱先生怪异举止指认为恋足癖(这始终是一个疑问),进而误会为“喜欢”;她同样自编自导了与华青的恋爱戏份,当然倒是成了真,直到她最后逼近真相。原来她所以为的爱和喜欢不过是偷运毒品的障眼法。《拥抱》中的她,将他的邀约理解成“他对她有那种想法”,甚至暗暗作了测定“有一条是肯定的,这里头没有旧情,最多是身体之需”。在你来我往的语言碰撞中,她才逐渐明白,其实,他是替他患有自闭症的儿子约的她。不,甚至不是她本人,而是她戴的那一大堆亮晶晶的头面吸引了孩子的注意。
悲凉。似有若无的悲凉之气盘旋在男人和女人的话语之间,袅袅地蒸腾起来,笼罩住每一个人。女人对身体,对情感的渴求,来源于匮乏。说到底,还是太孤独了。那些亮晶晶的头面不恰好映照出了孤独的肉身么。这是鲁敏所揭示出的人的根本处境。当我们谈论荷尔蒙的时候,我们谈论的其实是悲悯,是孤独,是所有人深陷其中无可逃脱的情绪。
如此孤独,且让我们长谈吧。于是,伴随着“荷尔蒙”的,往往是喋喋不休或时断时续的、深情的或无情的、有趣的或无趣的各种“谈论”。短篇小说《荷尔蒙夜谈》记叙的是老同学四人坦白的各自“跟sex有关”“见不得人的小丑事儿”。《三人二足》中,正是通过章涵与华清、章涵与邱先生关于身体的谈论,才逐渐逼近事情的真相。《西天寺》中,符马与“那个女孩”的身体交流枯竭之时,话语却不期然启动了“一股汹涌而至的荷尔蒙”。《徐记鸭往事》中,“我”和女人的交锋被女人稠密的话语和“我”的思绪改变了方向,造成了谁也无法预料的结局。《枕边辞》根本就是荷尔蒙在场之时男人和女人的谈话。谈论,构成了小说的动力,左右着小说的前进方向以及结局。与其说鲁敏关心的是荷尔蒙,是身体,不如说,她更关心的是荷尔蒙萌发或者消失之际,人们在谈论什么。谈论本身,成了一种美学。
夜深了,一本书读到了最后,就像一场长谈终于阑珊。话语渐至零星。不,不是因为压抑而结束,恰恰相反,对人生处境的明晰洞见反而会驱散阴郁之气,仿佛打开一扇窗,凉风习习,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这恐怕就是文学作品的“净化”功能了。《荷尔蒙夜谈》的意义正在于此:它打开了人生隐秘的面向,有着难以言喻的悲哀,却又在语辞中荡涤了一切。如饮泉水,清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