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即清洁

    巴金先生去世时，在对他的众多“盖棺论定”的颂扬之中，最为公认的一点，就是“说真话”。“说真话”，不应该是人之为人的基本准则吗？为什么却成了一种了不起的美德？而且这发生在一个优秀的作家身上，实在令人深思。

    说真话本来并不是怎样高蹈的一种境界，可是现在，它却变成了一种难能可贵的“文格”和人格，被赋予了如此不平凡的价值。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我们这个时代真话的匮乏，所谓“物以稀为贵”。可是，这个时代的话语流却从来都不匮乏，这又说明了什么呢？说明我们生活在一个假话和废话充斥的时代，众声喧哗掩盖的恰恰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失语状态。这不能不说是时代的可悲。

    当代人生活在这样一种状况下：空前“现实”，又空前不真实。《皇帝的新装》当中，所有的大人都在出于世故而讲假话，真话已经成为一种禁忌，这实际上就是一种“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状态了。可是，一个小孩却脱口而出：皇帝没穿衣服！这样直白的事实，却是这样的石破天惊。这样简单的事情，却只有一个孩子做到了。对于这个孩子来说，仅仅是无知者无畏，因为他还不谙世故。而世故又是什么呢？就是“现实”。这意味着，人只有在不“现实”的情况下，才有可能真实。把简单的问题搞复杂的，就是成人们所制造的这种“现实”。其实这个孩子的做法，是最简单最容易的，可是，在“现实”世界里，最简单的却变成了最复杂的，最容易的却变成了最困难的。因此，自欺欺人，累人累己。——这难道不是一个笨蛋的做法吗？所以，有时候，成人实在不如一个孩子聪明。简单者最聪明，复杂者最愚蠢，就让这句话成为“简单者”的格言吧。

    《皇帝的新装》到孩子说出真话就结束了。我们不知道，这个说真话的孩子所受到的惩罚是什么？他是肯定要受到惩罚的，因为他犯规了。当假成为游戏规则时，真当然就被认为是犯规了。这个犯规的小孩，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希望他所受到的“惩罚”，就是大人们都对他露出了汗颜。再直接点说，就是大人们已经羞愧得来不及对他进行惩罚了。当然，这是一厢情愿。事实上，他最有可能的结局，无非就是淘汰出局。这样的结局，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不可怕了，因为如此之局，不进也罢。

    当说假话成为一种游戏规则的时候，真话所受到的怀疑和揣测就会远远高于假话，这是让说真话的人不舒服的一点。但是没关系，当一个人的真话已经让别人不舒服的时候，他自己适当不舒服一下也是应该的。

    当“成人是不说真话的，说真话的是孩子”成为一种默契的时候，真话就是孩子话了，说真话就是孩子气了，说真话的人就是孩子了。因为说真话而使自己沦为一个傻孩子，似乎是很可悲的事情。仍然没关系，如果成人的世界就是不说真话的话，做一个孩子又何妨？

    有人说，假即不洁。生活在一个不洁的时代，应该不是众人的理想。当真实不再是一种人格高线，而是一种人格底线的时候，清洁的时代就该来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