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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6年12月14日 星期三

    雪中炉火

    简默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12月14日   03 版)

        这座岛城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来过了。

        初到岛城,我有意忽略了它自近代蹒跚走来的建筑,径直踏上了廊桥——这空中的长廊,海水之上的石桥。

        我似乎从未在这样的初冬亲近过海,在我贫乏的想象中,此时的海边是萧索的、荒凉的,像被遗忘的处女地,人们对海的热情追随着气温降到了冰点。

        但廊桥上人来人往,人们借助双脚慢慢地走向海,走进海,走过海。这座挺直坚实臂膀的桥,架设在海蔚蓝色的呼吸和心跳上头,满足了许多人与海有关的隐秘想法和浪漫念头。

        天气像每一个晴朗的夏日一样美好,沙滩上冒出了三三两两的男女,身边是不安分的孩子,玩着沙,拾着贝壳,绕着礁石奔跑。阳光穿越湛蓝如海的云层,汹涌撒落盛大的慈悲,海鸥翔集似燕山雪花,一齐摊平翅膀承接着,泊在喙尖、头顶、背上、尾间,有些阳光失足跌进了海里,散作亮晶晶的眼睛。

        廊桥是个流动的社会。摆摊拍照的、钓针良鱼的、乞讨的,等等,他们一开口就露出了异乡人的身份。他们的根没扎在岛城,当然不是岛城的原住民,却和岛城人一样,晒着同样的太阳,看着同样的海,讨着不一样的生活。从他们的话音里,你听不出自卑和胆怯,他们脱口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方言,都被海风准确清楚地送入了你耳鼓。没有谁叱责他们,也不见城管追撵他们,他们在滚滚人流中,以自己的方式活着,有点儿像脚下这片水中自由游弋的鱼儿。

        离开岛城的头天傍晚,刮起了劲烈的西北风,天空纷飞下了细碎如针脚的雪。雪虽小,仍是雪,在异乡,这今冬的第一场雪,欢送着我。晚饭后我陡然生了去海边走走的愿望,我拉上冲锋衣,被风雪挥起巴掌推搡向海边。我有些认不准路,问身边一位匆匆赶路的老人,他穿着一身某企业的工作服,是岛城那类最普通的人,他听我说要去海边,忙摆手劝道,别去了,风太大,能刮倒人。我犹豫了,冲动和理智相互纠缠,最后转身往回走,粗粝而寒冷的大风席卷着雪粒,劈头盖脸地击打着我,中间仿佛夹杂着刀子和沙石,我相信了老人的话,步履艰难地逆风行走。

        那一刻,我觉得浑身暖烘烘的,油然有一种想将脚下的这个异乡认作故乡的冲动。

        第二天,我乘上开往大雪的高铁,回到了这座内陆城市。它不是我生命的起锚地,也不是我频繁记录在纸背和表格的故乡,但我在它的怀抱中已生活了三十年,从心底将它认作了故乡。

        故乡以今冬的第一场雪迎迓着我,这是真正的大雪,少年的我打来到这座曾经陌生的城市,就压根儿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四下里一片刺眼的白茫茫,盯着看久了,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矮小齐整的冬青上平铺直叙着厚厚的积雪,太阳驾了金色雪橇一溜烟地曳过,却没留下辙印。雪花压在形形色色的树上,有些树不堪重负“折腰”或拔起自己,倒下挡住了道路;有些挺直腰杆披头散发,在雪地上深刻地拓下凌乱的身影。许多人,佝偻的、蹒跚的、袅娜的、稚嫩的、健壮的,走出各自的门,扫出不同的路。扫累了,不忘堆个雪人,眼睁睁地看着它边流泪边对太阳唱着情歌,一点一点地憔悴下去,化作一条小小的河流。最“萌”的是有人在树干上用雪捏出了乌龟和兔子,它们一上一下,默默地讲述着那个古老的寓言,时光伸个懒腰阖上眼皮,仿佛偷偷睡着了。

        雪,渐渐地化了,寒冷自鞋底下攀爬上来。那个卖烤地瓜的老人骑着机动三轮车,一路小心翼翼地来了,熄火停在了喷泉边那个老地方。这儿是这条步行街的中心位置,由此向南延伸着一条又长又宽的石板路,路两旁从头到尾都是两层门面房,大多数闲置在了那儿。老人早已烤上了地瓜,开始放喇叭中录好的叫卖声,“烤地瓜,又香又甜”,一遍又一遍的,他说的是这座城市广袤的田野中土生土长的方言,就像他卖的地瓜,即使被烈火烤得焦头烂额了,身上仍旧沾着胎记似的泥土。那条石板路仿佛永远空空荡荡,他的叫卖声畅通无阻地飘过石板路,借助回声萦绕在步行街的上空,估计整条步行街周围的居民都听得到他的叫卖:“烤地瓜,又香又甜。”我喜欢安静,每当听到这叫卖声响亮而执著地盘旋冲撞,总忙不迭地关了门窗,但石板路的回声委实太好了,仍有叫卖声突出重围传递进来。最难忍受的是这声音只是一味单调地重复,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也没有起伏婉转,就那么扯着喑哑的嗓子在喊,听着听着就生厌了,我也“厌屋及乌”地极少买他的烤地瓜。

        但今天,听着他熟悉的叫卖声,我第一次没慌乱地关上门窗,甚至忽然渴望出门冲下楼去买一块烤地瓜,也许在我看来,在这样融雪的冬日,捧着一块热气腾腾的烤地瓜,迷醉于它金黄甜蜜的内心,不能不说是一件惬意而享受的事情。我越想越焦灼,就出了门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向我平时讨厌的声音走去。

        远远的,在步行街一侧,一个流浪汉穿着单薄褴褛的衣服,冻得瑟瑟发抖地快步走过,他看见离变压器不远突突喷出的热气儿,眼睛一亮,闪过了一抹难得的欣喜。步行街上每年冬季都会有一些暖气泄露点,从地下喷出的热气儿像大雾弥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儿,落到身上感觉湿漉漉的。他顾不得了,蹲在了热气儿当中,贪婪地伸出双手,仿佛在烤着一堆炭火。

        卖地瓜的老人瞧见了,攥着铁柄扯出铁皮炉子中烤得恰到火候的地瓜,眯起眼睛挑了一块最大最软的,它被烘烤得薄薄的皮紧贴在了瓤上,黏黏的亮亮的焦油溢了出来。老人用纸包裹了,一路小跑到流浪汉面前,也不说话,塞到他手中,香喷喷的热气熏晕了他,他痛快地打了个喷嚏。

        隔着沉寂的喷泉,叫卖声一直没停:“烤地瓜,又香又甜……”

        老人打开炉门,铲起一铲无烟煤,短暂地迷离之后,炉火更旺了,更红了,像巨大的心脏激越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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