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干年前,尚在《中华读书报》与洪波兄共事时,曾经聊起有关经典的话题。洪波忽然的一句调侃令我至今印象深刻,大意是说: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已经死了两千年了,他们的书还被人翻来覆去地读;而伽利略和牛顿才死了几百年,他们的书已经没人看了。不知道这是洪波深思熟虑后的表达,还是灵光一现的感叹,但对我却是颇具震撼性的,其中强烈的反差令我不时有细思极恐之感。
如果要挑选出对人类文明进程最有影响力的前10位人物,诸如牛顿这种级数的科学家肯定会名列其中;不过要让人列出一份人生应读的10本书,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定然不会出现在绝大部分人(也许说所有人也不会错)的书单之上。乐观的估计,把数量放宽到50本,极少部分人的书单上才会出现少量的科学家的经典名著。不是说人们的视野不够开阔,而是很多人直接凭借本能也会把这些主要由数学语言来写的作品排除在外。不是有名言说,一本书只要多个数学公式也会吓跑一半的读者么?从这一点来说,《物种起源》有些优势,它没有一个数学公式。
在流行文化圈当中,一直以来都认为阅读经典作品,有益于修身养性、陶冶情操。据说其中蕴含着对人性最深刻的洞见,也浓缩着人生智慧的精华。显然,这里的经典可以指《论语》《理想国》,也可以指《罗密欧与朱丽叶》《红楼梦》,但大约不会指《天体运行论》或者《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把前面那些煲成老少咸宜的心灵鸡汤,配上良好的形象和气质,化身网红或明星是可以期待的。至于后面的,在牛顿那个时代,有人尝试过把《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熬成一部分宗教人士的心灵鸡汤,效果似乎也很不错,但当下则实在有点困难。现如今,跟人聊聊《论语》可以显示品位,但要跟人谈谈伽利略的《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的读后感,多半会被认为在装,而且装过头了。
从学术或者说专业的角度来看,结果更是悲剧性的。一个自称研究中国哲学的学者,肯定不敢公开宣称他没看过《论语》,即便他真的如此。而且,人们往往能从中得出五花八门的新意和新解,并因此获得极大的名声。与此相对应,一个天文学家如果声称自己从未看过《天体运行论》,不会有人觉得他应该感到羞愧。如果有天文学家说他还在依靠这本书来作为自己的研究指南,才会被认为是极不正常的。道理貌似很简单,它所说的那些东西已经过时了,其中有很多错误,而且也过于繁琐,我们已经有了更加简单有效的方法来处理天文问题。
所以,“有些人死了,可是他还活着”这句话是对的,因为有些人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科学经典确实死去了。
二
人们可能会指责说,我这样的说法不符合事实,是在哗众取宠。成套或者单行本的科学经典难道不是一直在出版吗?国外的情况不甚了了,中文版光是我手里的确实就有不少。像《物种起源》和《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我有三个不同的版本,《天体运行论》有两个,其他的诸如伽利略、开普勒、拉普拉斯、爱因斯坦、玻尔等人的作品或多或少也有一些。其中多数都是最近20年左右出版或再版的。不过,这并不表明它们还活着,相反,我倒是觉得这其实表明它们死得非常彻底。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喜欢出版它们,不是因为他们真正喜欢读,能够从中体会到阅读的乐趣和意义,而仅仅是把它们视为人类文明史上夺目的化石,或者神圣祭坛上放光的贡品。
总结起来,在出版科学经典的时候,编者谈及的理由主要有三个。其中,从文化史或思想史的角度来泛泛而谈科学经典的价值,是最为常见也最深入人心的。当然,这也是最肤浅和空洞的。这种理由一般来说充满溢美之词,它的作用就是一块漂亮的抹布,把化石和贡品擦拭得愈加璀璨,让人膜拜而无法产生亲近感。
第二种理由是希望通过阅读经典,人们能够更好地理解科学和科学发展的历程。流行的通俗故事和教材上,总把科学的历史描述为一种自然逐渐向人展现自身奥秘的过程,一切发现似乎都是理所当然和顺理成章的。但是,这极大地简化了科学发展过程中的艰难和曲折,也完全不足以展示科学家在这个过程中创造性的作用。事实上,每一代科学家都是在不充分的证据基础上尝试构建出一个完整的自然的图像,为此,他们需要反复猜测、假设和验证各种可能性,最终得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结果。忠实记录科学家们思路历程的经典作品是一扇窗户,透过它,人们能够真正体会到科学的真谛和进步的艰辛。
第三种理由则认为阅读经典,有助于提升科学家的研究水平和创新能力。科学的研究方法是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们在实践中不断积累起来的,经典的作者无一例外都是大师级的科学家,他们思考问题的角度及解决问题的技巧,对每一个从事科学研究的人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财富。那种认为科学经典中的知识已经过时因而毫无价值的观点,是不值一驳的。
公允地说,后面两种理由看上去合理而且实际。然而,就目前已经出版的这些经典来看,它们同样是是华而不实的。因为一本书值得读和怎样读是两回事,如果只是反复强调如何如何必须看,而不能真正帮助感兴趣的人能够去看,那些天花乱坠般的说教就都是虚妄的。科学经典的阅读难度相比起其他类型的经典来说的确很大,没有专业的训练和超强的讲故事的技巧,要让人走近它们殊为不易。已有的中文科学经典,要不基本上没有导读,要不过于简略,无法有效帮助人们阅读。这样的经典,重复出版很多次与不出版又有多大差别呢?说起来,武汉出版社1992年版的《天体运行论》是我迄今看到的最好的科学经典中文版,因为它保留了英文原版中厚厚的注释,对阅读和了解这本书大有帮助。
科学史和科学哲学发展到现在,越来越成为纯粹的史学和哲学。这两门学科不再跟“科学”有关,甚至在某些时候,有些科学家会认为它们是科学的敌人。大部分科学家以一种极其漠然的态度来看待科学史,包括科学史上的经典。就我所知,国内成套的科学经典,没有一个主编是以职业科学家的身份来做这件事的,这些科学经典的译者中出身本专业同时仍然从事本专业的教学科研工作的人大概也不算多。如果科学经典的意义和价值连职业科学家们都不给予足够的重视,它们成为化石和贡品是必然的。
三
得知译林出版社又出了一本《物种起源》的新译本时,我原本是不太以为然的。毕竟,基于各种目的向经典致敬的行动并不稀奇。不过在我收到寄来的样书,发现有两本并且对译者有所了解之后,却生出了诸多感慨。译者苗德岁先生是生物学家,两本书之一是他依据达尔文生前出版的《物种起源》第二版翻译的中文版(之前国内的其他译本多依据第六版译出),另外一本则是他据此改编而成的《物种起源少儿彩绘版》(接力出版社)。
苗先生的译文简洁耐读,《少儿彩绘版》的文字则趣味盎然,可谓收放自如。在读到他评论说《物种起源》“远非一部可以束之高阁、仅供景仰膜拜的科学历史元典,而是一泓能够常读常新、激发科研灵感的源头活水”时,我深为动容。在我看来,让科学经典重生,科学家应该承担起比科学史家更多的责任。因为按道理说,就像苗先生之于《物种起源》一样,一个在专业上浸淫多年的科学家,对于本领域的科学经典的启发性和价值比科学史家有更深刻的理解。他们才是引导读者如何去读这些经典的合适人选。
最让我觉得难能可贵的是,苗先生身体力行,《少儿彩绘版》可以说是他让科学经典复活的一次尝试、一种努力。总的来说,这本书图文并茂,知识点清晰并且循序渐进,可读性很好,但也有一点遗憾。大概是为了幼时经历留下的情结,苗先生将《物种起源》的普及对象定位在了少儿阶段,我个人的经验认为这也许过高估计了他们的理解能力。我儿子今年10岁,在手机和电脑游戏风行的氛围里,阅读习惯和理解能力算是良好的。收到《少儿彩绘版》后,我大力向他推荐。看完之后,我问他主要讲的是什么。他回答说:“不就是自然选择吗?”我说很好,那自然选择究竟是什么呢?他显然无法还原达尔文那个“长长的论证”,沉默一阵之后选择了逃跑。在尝试几次之后,我暂时放弃了帮他理清楚其中的内在逻辑的努力。这是个案,不一定有多大的普遍性,但如果将这本书定位到高中生和本科生,也许会收到更好的效果。
苗先生似乎没有执教的经历,否则给学生开设《物种起源》的专门阅读课,一定会很有意思。我觉得,科学经典真正意义上的活着,是应该像其他人文类的经典作品一样,能够出现在大学生的课堂之上。当然,不是作为装饰品,而是真正以一本或多本科学经典为主要内容的完整课程。这种想法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了,但一直以来我都不认为有可能实现。苗先生的观点和工作使我感到这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
这不是一个需要经典的时代。花费数十年甚至一生的时间来写一部作品,不符合时代的精神气质。“出版或者出局”才是我们的生存法则。我们还会有许多高水平的科学研究,也还会有许多激动人心的发现,然而,那种史诗般充满精致的论述、宏大的体系以及形而上学激情的科学经典却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在这种意义上,科学经典的确真的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