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卡》130年

    《万卡》是契诃夫1886年写的一篇小说，距今130年。应该感谢这个世界上有《万卡》这样一篇小说。小说讲述的故事，是那样的简单，却是那样的撼动人心。

    如果只是写一个九岁叫万卡的小男孩，圣诞前夜，忍受不了离家在外学徒生涯的痛苦，给唯一的亲人爷爷写了一封诉苦求救的信。还会有《万卡》这篇小说这样的魅力吗？

    可以肯定说：不会。契诃夫让万卡写给爷爷的信，没有地址，是一封永远无法寄到的信。如果爷爷收到了信，也就不会有这样的魅力。

    那么，如果仅仅写万卡寄出一封爷爷永远也不会收到的信，小说就真的具有了那样悲凉的魅力了吗？

    如果仅仅这样写，只能说明契诃夫聪明。契诃夫的伟大，在于他没有将一篇内容丰富的小说处理成一篇简单的小小说，或欧亨利式结尾处的灵光一闪。在《万卡》这篇小说中，契诃夫让万卡一边给爷爷写信，一边回忆起和爷爷在一起的往事。过去的事情，眼前的情景，两条平行线，同时运行，就像电影里的闪回，就像音乐里的二重唱。

    契诃夫是以过去时态的叙述推动现在进行时态叙述，在这样过去与现在的互动之中，形成小说的合力，加剧了紧张感，才让小说最后的结尾苍凉而令人感慨和回味。

    契诃夫在小说两大段过去时态的插叙里，极尽力量叙述的是过去万卡和爷爷在一起的欢乐时光，以此来对比万卡孤独一人在鞋铺挨打受骂吃不饱饭的痛苦生活。第一段插叙，契诃夫写这样三件事情，一是守夜人的爷爷的身边总跟着两条狗；二是爷爷和仆人们快乐的开玩笑；三是乡间雪夜美丽的景色，“整个天空缀满繁星，快活地眨眼。天河那么清楚的显现出来，就好像有人在过节以前用雪把它擦洗过似的”。第二段插叙，契诃夫写了两件事情，一是和爷爷一起去树林砍圣诞树，爷爷不住卡卡的咳嗽，树木被冻得卡卡的响，万卡学他们的样子卡卡的叫。二是女仆人给万卡糖果吃，还教万卡认字读书和跳舞。

    在万卡写信时想起的这些人和事和风景，都是快乐的,而写的信的内容则全是悲伤的、痛苦的。这种明暗的对比，以快乐衬托痛苦，是这篇小说最主要的艺术特色。契诃夫就是用这样的方法，让一个小孩子给爷爷诉说自己的痛苦普通的一封信，有了这样震撼人心的冲击力。我们知道，万卡的信写完了，那些快乐的回忆也就随之结束了，小说就要收尾了，而迎接万卡的，是这封信永远寄不到爷爷的手里。这是一种多么让人感到悲凉的结尾。快乐的回忆，是那样的短暂，可望而不可即，但是，痛苦却是还在眼前，而且将继续下去。这样的结尾，在万卡现实的痛苦生活和过去快乐的回忆交织一起。最简单最常用的插叙方法，在契诃夫的手里起到了这样大的作用，帮助契诃夫完成了比现实更具有力量的艺术空间的塑造。

    契诃夫仅仅是为了以快乐对比痛苦吗？如果回过头来再仔细读一遍，会有新的发现。第二段插叙中，契诃夫特意写道，让爷爷在老爷家的圣诞树上给万卡摘一个圣诞礼物，其实，那只是用金纸包着的一个核桃，但是，万卡却让爷爷替他“收在那口小绿箱子里”。同时，万卡嘱咐爷爷：“我的手风琴不要送给外人。”这是万卡的两个小小的愿望，说明他是多么渴望回到爷爷的身旁，而且，对于这个愿望的实现，他的心里是充满信心的。可是，他写给爷爷的这封信，却永远寄不到。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呀。每一次读到这里的时候，想象着蜡烛光下写信的万卡，我的心里总会一颤，眼睛发酸。

    除了快乐和痛苦的对比，还有希望在现实面前无情的破灭，万卡之所以让人心疼，让人悲伤，让人无奈，是由这样两种力量集为一束，冲击着我们的心。

    还有一点，在第一段插叙中，契诃夫写了总跟着爷爷身边的两条狗，其中重点写了那条叫泥鳅的狗，它总是挨主人的打，甚至被打断了腿。泥鳅的命运，会让我们想起万卡。小说最后让万卡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爷爷，也梦见了泥鳅。读到这里，会让人多么的心酸，泥鳅还能够在爷爷的身边，而自己却不能。最普通的插叙方法，契诃夫将其用到了极致，看似不经意却有着这样细微而缜密的铺排，万卡这封著名的信，才富有了这样丰富而震撼人心的力量。真的，世界上存在着不知有多少封各式各样的信，我敢说没有一封信能够给予我们这样震撼心灵的艺术力量。

    一篇那样短的小说，历经130年，还能让人读下去，并且读后令人感动甚至震撼，并不多见。这是契诃夫的魅力，也是短篇小说的魅力。好的短篇小说，远胜过泛滥成灾粗枝乱叶的长篇小说。音乐家德彪西说得对：有时候，大的东西让我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