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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6年09月28日 星期三

    书人书事

    《纸日月》背后的“书与人”

    俞晓群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09月28日   10 版)
    《纸日月》,张冠生著,海豚出版社2016年9月第一版,89.00元

        2013年,张冠生《田野里的大师》在海豚出版社出版前,邀沈昌文先生和我为之作序,我没敢落笔。当时的想法,一是因为有沈先生在前,我不敢与之并列。再一是多年以来,我与冠生兄文事交往,从辽宁到北京,从费孝通到沈昌文,时隐时现,时密时疏,诸事深在念中,终为君子之交,清流如许。而冠生兄面上为人谦和,性情内敛,文章风格却内力强大,笔锋遒劲,也让我落笔作序愈发有几分胆怯。

     

        如今拿到冠生兄新著《纸日月》,未及阅稿,冠生兄已旧事重提,希望我补救前事的缺失,这次一定要留下文字。怎么办?看来是推不掉了。我只好在数月之内,将冠生兄多年著作一一找出,细细翻读,是重温,更是学习。文章阅罢,我的胆怯之情没有减弱,写作欲望却喷涌出来。

     

        阅后思考数日,其中可以圈点之处极多。且捋出些与我相关的线索:其一是沈昌文先生,这个话题时日悠长,可以回溯到辽宁教育出版社时期。那些故事隐在冠生兄的笔记中,外人看不大明白,我读起来却恍然如昨,时时惊叹。其二是费孝通先生。每见世人称赞,冠生兄读书方法最见功力,究其源流,受费孝通先生影响至深。一招一式,种种追求,都可在冠生兄的文字中得到印证。其三是冠生兄本人善读,感悟极多,落于笔端,颇见真实性情。

     

        一

     

        先说沈昌文先生。我结识冠生兄,应该是沈先生的线索,推而到三联书店吴彬、《读书》杂志云云。沈先生为《田野里的大师》作序时说,他与费孝通先生交往,缘于冠生兄。沈先生称费老是他做事的后台,时常登门拜访,耳提面命,也是一种骄傲和寄托。冠生兄在费老身边工作,骨子里是读书人,工作中接触沈先生,虽然隔了辈分,但心性相通,交往日益深厚,也是自然的事情。何况费老一直对沈先生印象极好。冠生兄在《费孝通晚年谈话录》(以下简称《谈话录》)中记载,1997年6月13日,费老对他说:“我们这一代人死得差不多了,还在的也团结不起来。都让‘反右’和‘文化大革命’搞乱了。你们这一代应该还可以。沈昌文不错,多同他保持联系,多占领些阵地。”

     

        正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沈先生退休,离开三联书店,经赵丽雅介绍,开始与辽教社合作。那时我任辽教社社长,非常敬佩沈先生的出版理想,立志追随他做事,长期以来,形成了一个既定的工作模式。在这里,以费老在沈先生文化布局中的重要地位,他们的思想和行为,必然会在我们的工作中产生重要影响。

     

        比如,以《读书》为先导的作者雅集,费老也会参加。后来沈先生离开《读书》,又以《万象》、“新世纪万有文库”等名义,组织一些活动。我记得一九九八年,沈先生多次向我提到,费老希望不定期地组织一些老先生聚会,见见面、谈谈天,戏称“思想操练”。近读冠生兄《谈话录》,果然见到1998年6月13日一段记载:“随先生往华北大酒店姑苏厅参加雅集活动。系沈昌文先生依据费老嘱咐所邀集。”参加者有费孝通、李锐、曾彦修、庞朴、蔡仲德、资中筠、陈乐民、龚育之、王蒙、李慎之。有一点说明,那时沈先生、陆灏先生经常在京沪等地,为辽教社组织邀约书稿的活动,网上有帖子说:“辽教社提供支持,脉望时常呼朋唤友,召集各界名流聚会,俞晓群埋单,却不大露面,经常是王之江、柳青松等人到场招呼。”此中“脉望”即沈昌文、吴彬、赵丽雅和陆灏,所以冠生兄《谈话录》中,多处记事涉及辽教背景,却不见人影,也是实情。

     

        二

     

        如今冠生兄文字愈来愈多,底蕴也愈加深厚。人言名师高徒,跟随费孝通先生做事,虽然他谦虚地说,自己不是费老的弟子,不是学生,只是书童,但以冠生兄的才学与勤奋,辅以岁月的累加,我读到冠生兄厚重的《费孝通》传记,还有厚重的《从前的先生——盟史零札一九三九——一九五〇》札记,还有《田野里的大师》《纸年轮》《费孝通晚年谈话录》……

     

        从这些文字中,我们可以清楚地读到费老的思想踪迹。现在我不妨从冠生兄的著作中,摘下几段费老关于“书与人”的论述:

     

        一九九三年六月十二日:费老说:“我到甘肃去,看到很穷的农民保留着很老的书籍。对于这一点,顾颉刚都惊奇。我在江苏太仓看到农民家里有酒吧,但楼上楼下没有一本书。”

     

        一九九三年七月十日:费老读“中华魂系列丛书”之《日之魂》《月之魂》,还有《东方和平主义源流》。对于“东方魂”,费老说,文笔很好,功力差些,能看出读了不少书。他不是从事实出发,提炼出主题,而是先有一个主题,把资料集合起来。年轻人,能这样已经不错了。

     

        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二日:费老评价许倬云《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这本书写得不行,他是用英文思考,用中文写作。架子大,不集中,立不起来。同日读李约瑟《四海之内》,费老说,好看。他懂的东西真多啊。国内还活着的人,在这些问题上有水平的人不多。费老还谈到,我喜欢老舍,有骨气。曹禺就可惜了,投降了,向庸俗投降。为了个官儿,丢了本色。巴金没投降,但写了《家》之后,也没拿出像样的东西。这些人让政治害苦了。郭沫若本来有志气、有才华,出卖了灵魂,东西就不行了。金克木的东西怪,面也宽,什么都想说一说。张中行境界不够。冯亦代是个用功的、老实的好学生,文章也正,但现在这样的文章不吸引人。吸引人的是王朔。王蒙还算可以,他在一些事情上表现得还算有点气节。另外费老还要看《梁漱溟全集》和《三松堂全集》。

     

        一九九六年六月三十日:费老说,我的文章是学龚定庵、魏源,文章背后有他们,别人看不出来。我很遗憾,“反右”“文革”期间,没有像潘先生那样读书做卡片。怨我自己,我那时失望了。人会死,文化是不会死的。不是人挑选文化,而是文化挑选人。

     

        一九九七年二月一日:费老说,《塞莱斯廷预言》激动了六百万人心,它提出一个问题:西方文化到那里去?我的《行行重行行》回答了一个问题:中国农民怎么富起来?

     

        一九九七年五月五日:费老说,孔子是素王,不是荤的。不是实际的王,是文化的王,思想的王。

     

        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三日:费老说,我现在的阵地分三层。通俗的给《半月谈》,再上来一层给《读书》,纯学术的给《北大学报》。

     

        一九九九年五月十一日:费老说,韦君宜这本《思痛录》我看完了。写得不好,没有深一层的东西。叶老(叶笃义)这一本《虽九死其犹未悔》不错。他很不容易。这么多事他都记得住,厉害!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日:费老说,我最近看了不少写上一代知识分子的书,比如陈寅恪,他一定要在明朝到清朝的知识分子当中,找到他可以通话的人,所以写《柳如是别传》。

     

        一九九九年八月三日,费老说,西方有个亨廷顿,写了一本《文化冲突论》。他认为,民族之间文化不同,一定是要冲突的,不会团结。他代表的这种思想,同我们是根本抵触的。

     

        以上集录费老品评书和人,取自冠生兄《谈话录》,未完全抄录原文。还有两段话值得记录:一是关于费氏家族的祖先,为什么认定为费祎?费老说,他是诸葛亮的接班人,我们的家谱就从他开头。往上不敢说了,据说还有一个商汤时代的人,名声很坏。子孙不要把他放到家谱里边去。二是在1993年7月间,费老曾提到,要看“中国地域文化丛书”,像吴越文化、齐鲁文化、荆楚文化……听说有这样的书?冠生回答:“有,是一个系列。”看到这里,我的汗都要流下来。此套书是辽教社出版,我还是主编,我赶紧翻看冠生兄后面的记载,未见下文,吓得我直到现在心还悬着,唯恐费老看出一些破绽,指责一二。

     

        三

     

        此番冠生兄《纸日月》在海豚社出版,实为他前著《纸年轮》的接续。年年月月日日,只是一个标记,却使读书生活温暖着我们的身心。在时间选定上,《纸年轮》总括百年中国阅读脉络,以一己之见,每年选一册书,作为历史文化的标志;《纸日月》则以日、月为经纬,精雕细刻,编制出一个纸上文字的交响曲。

     

        这样的阅读笔记,言人人殊,但很能看出作者的背景、志趣与水平。当然作者与读者的阅读都是开放式的,横向与纵向,至上与至下,时间与空间,都留下很多思想漫步的天地。我在阅读中,就得到许多自然的感悟:

     

        其一,我在冠生兄的身后,经常可以看到看到费老清晰的身影。比如《纸年轮》起笔于辛亥年,冠生兄记载的第一本“书”,就是费老曾经提到的杂志《少年》。费老在十四岁时,在上面发表第一篇文章《秀才先生的恶作剧》。当他看到文章登载时,“突然惊呼起来,一时不知所措”。另外,与费老相关的著作还有《江村经济》(1986)、《历劫终教志不灰》(1997)、《中和位育》(1999)等,还可以看到许多费老提到的书和文章。

     

        其二,冠生兄摘录关于书的论述,深得我的认同。比如《纸日月》中摘录的几段文字:1.陆费逵论出版商:“书业商的人格,可以算是最高尚最宝贵的,也可以算得是最卑鄙最龌龊的。此两者之判别,惟在良心上一念之差。”(《陆费逵与中华书局》)2.董桥论私人藏书:“私人藏书,始终是书籍史上重要的一环。历代藏书家的盛衰浮沉,历代藏书的聚散变动,研究起来,想来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题目。”(《藏书记》)3.钟叔河论《走向世界》,他很欣赏法国诗人缪塞的一句名言:“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这本书就是自己的杯和水了。(《书前书后》)4.上海总商会致函上海书业公所,表示在查禁淫秽读物之事上政府“耳目难周”,希望公所敦劝同业不予销售,应比官厅取缔效力更佳。(《百年书业》)5.博尔赫斯在纽约笔会俱乐部说:“我知道我命中注定要阅读,做梦,哦,也许还有写作……我总是把乐园想象为一座图书馆,而不是一座花园。”(《博尔赫斯八十忆旧》)6.中华书局在《申报》刊出广告,就其业已出齐的《四部备要》征求该书校勘错误之处,表示“正误一字,酬银十元”。(《陆费逵与中华书局》)

     

        其三,冠生兄所列书目,其中有许多书也是我的挚爱。比如《纸年轮》中,《亚里斯多德》(1920)、《古史辨》(1926)、《理想国》(1929)、《鲁迅全集》(1958)、《宽容》(1985)、《随想录》(1987)、《顾准文集》(1994)、《徐铸成回忆录》(1998)和《娱乐至死》(2004)。再如在《纸日月》中,冠生兄读书极多,其中也有一些常见于我案头上的著作:《岫庐八十自述》《知识分子的背叛》《张申府访谈录》《蔡元培全集》《苏联纪行》《书的礼赞》《舞台生活四十年》《陆费逵与中华书局》《张元济书札》《四海之内》和《阅读史》等。

     

        好了,大量的信息都在书中,有兴趣的读者尽可以跳进去——冠生兄展示的那一片阅读海洋,清凉而惬意,实在太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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