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著名哲学家约瑟夫·坎贝尔在他的代表作《千面英雄》中,有一段经典论述:
英雄从日常生活的世界出发,冒种种危险,进入一个超自然的领域;在那神奇的领域中,和各种难以置信的有威力的超自然体相遇,并且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于是英雄完成那神秘的冒险,带着能够为他的同类造福的力量归来。
坎贝尔终生都在研究那些人类群体中,被反复传布的神话。他试图从成千上万个神话故事中,探寻人类心灵的密码。
在阅读《支教——在小凉山的28年》这部书时,我的脑际会时时浮现出坎贝尔这段关于英雄人生旅程的论述。人类需要神话和英雄,也总是通过想象创造神话和英雄,来满足深度的心理需求。如果人类永远甘于在泥淖中生存、在庸常生活中耗尽生命的能量,我们就很难相信: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为何有那么多连绵的山峰?
生活中确实每日都在发生那些令人沮丧的事件:偷盗、谋杀、吸毒、损人利己、损人不利已……
但我们也应该看到,生活中也有许多奇迹、壮举,乃至为求真向善而付出生命代价的故事在上演。人并不是生下来就是卑微或崇高的,卑微距崇高,犯罪分子距英雄超人,常常仅一步之遥。哲学家们需要研究的是,那个激发人从卑微走向崇高的心理机制是什么?同时,哲学家们也应该研究,导致普通人或曾经崇高的人滑向泥淖的“魔鬼”是什么?《支教》触发我不断思考这样的与人类终极命运和生命价值相关联的命题。
这是一部长篇报告文学,是容不得半点虚构的纪实作品。作者用丰富而翔实的情节细节,为我们呈现了长达28年中,一批又一批生活在江海平原的教师们,如何前赴后继,奔赴遥远的云南边塞宁蒗彝族自治县支教的生命旅程。根据书中提供的详细名单,28年中,一共有8批次,234位教师参加了堪称伟大的“接力”。他们的支教行动,改变了八千里外10多个少数民族子女的人生轨迹。作者蒋琏曾长期担任教师,后从事专业文学创作。已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多部作品问世。但似乎让他最为之动情并耗费心血的,还是这部描述海安教师群体的《支教》。在阅读书稿时,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作者在采访过程中,泪水如何一次次地滴落到笔记簿上。笔者曾试图在这里复述几则那些老师的故事,但我发现,简单的文字,容易将有血肉的故事变得干枯。那就引录一首彝族学生杨春写的《致海安老师》的诗吧,虽然稚嫩,但情感是真挚的:
蓝天和白云之间/是一朵朵的神话/青山与绿水之间/是一簇簇的传说。/你不是英雄/你不是伟人/你不是明星/你是至人/是神人/是圣人/你是平凡的人/用平凡的点滴成就了平凡的事业。/你用无形的笔迹/在我命运的书页上/编写着我的祖先寐求的故事。/像山中的石级/默默地把山里的孩子送上云端。
在这位彝族学生的眼中,这些海安老师是“至人”、“圣人”。但他们又是生活在自己身边的“平凡的人”,用爱心与知识的双手,把山里的孩子“送上云端”。孩子的诗,无意中触碰到了坎贝尔哲学研究的命题:英雄与凡人,卑微与崇高如何融合而成为浑然一体的血肉之躯?
如果《支教》为读者呈现的全部是老师们那些感人肺腑的“支教”故事,那么这部书也许是我曾看到的众多写光辉事迹的书中的一部。我的思考也就无法再深入下去。非常难得的是作者没有回避海安老师28年持续“支教”的真实的触发点——整个事件的发生动因,最初源自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大潮涌起时,海安与宁蒗之间资源的互助整合。海安地处苏北平原,无山无森林,紧缺加速经济建设的木材,而宁蒗处交通偏僻的深山老林,正好有计划外木材可以支持海安;而宁蒗最紧缺的是能够尽快提高山里学校教育水平的师资力量,他们明白靠卖木材难以使得宁蒗获得可持续发展,让山里孩子的大脑富起来,才能从根子上解决宁蒗的贫穷困局。海安的教育部门明制定了一系列富有诱惑力的奖励措施,激发当地教师投身支教的热情。三年一轮,凡符合条件参加者,公办教师可以上浮一级工资,家属可以“农转非”,民办教师如果达到大专以上学历,可以转为公办教师。这些激励措施,在那个年代就如同天上掉“馅儿饼”啊!
作家蒋琏用了一句实实在在的话,揭示了这一壮举的最初驱动力:“目的和动机只与个人的命运前途有关,与崇高与奉献好像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作者原生态地呈现出支教群体的原始动因,并没有影响到我对这些教师超常付出的崇敬。正如坎贝尔所言:英雄正是从日常生活出发,从而创造出超自然的神话的。从卑微到崇高的“一步之遥”是如何跨越的?这部作品用一个个典型案例,为我们提供了令人信服的答案。在庸常的土壤之上,可以生长出耀眼的精神大树。荷花的根,不就扎在水下看不见的污泥内么?
我们不能因为荷花是从污泥内生长出来,就怀疑她高洁的品格。如果有人面对荷花自惭形秽,却要捞出污泥来抹到那个荷花上去,以此获得一种“同流合污”的心理平衡,我们只能对这样的卑劣者表示鄙视。同时,更要从形而上的精神层面,研究此种心理生发的机制,并尽全力遏制此种负能量机制干扰人类精神力量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