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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6年09月07日 星期三

    萧军先生的题字本

    杨建民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09月07日   14 版)
    萧军的题字签名本

        读萧军先生的作品,时间并不早。可“认识”他,却是在初、高中能读鲁迅著作时就开始了。

        上初、高中及下乡插队期间,到手便易,可以公开阅读的有价值文艺作品,是鲁迅著作。至今,书架上还有几乎一整套鲁迅的单行本集子。这套简易本,封面上除书名不一样,其他一律:白底,一个鲁迅侧面雕塑头像,隐黄色竖条纹,连著作者名,也全用一个鲁迅手迹。不过那字确实漂亮:流畅而工稳,可以见出作者的功力和才情。

        当时吸收知识营养的胃口极大,但可读之书却异常有限。结果,这有限的书就被反复阅读到烂熟。后来一些人写评论鲁迅文章,其中引述略有差池,可一眼望穿。虽然并没有深研鲁迅,但稔熟至极。

        在鲁迅书中,“认识”了萧军。首先是《鲁迅书信选》。当时的这种书,为帮助读者,后面都有人物介绍。譬如鲁迅致“二萧”(萧军、萧红)的信后,注有:“萧军,又名刘军、田军,著有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后堕落为反党分子。”文辞简练,但定性却清楚。

        从鲁迅信中,可以看出他对萧军、萧红,非常关爱。对他们的创作,也十分鼓励。后来知道,萧军当时已写出过一些作品,萧红却刚起步。但鲁迅已看出,萧红的文学才分更高一些。

        在《且介亭杂文二集》,读到了《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写得真好。其中一段描述,极富感染力:“作者(萧军)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和活路。”当然,鲁迅的艺术眼光是敏锐的。他并未给这部作品以过高估价,而是准确而诚恳地指出其意义和价值:“这《八月的乡村》,即是很好的一部,虽然有些近乎短篇的连续,结构和描写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毁灭》,然而严肃,紧张……凡有人心的读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

        文章开头及结束,鲁迅两次引用苏联作家爱伦堡的一段话:“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给人极深刻的印象和启示。

        写序言用这样的文字,鲁迅真是文章行家。

        《八月的乡村》,是“文革”后入大学才读到的。但比起鲁迅那几段话留的印象,浅许多。可鲁迅见出的该书价值处,仍然是准确和适当的。

        “文革”后,萧军先生“出土”。书可以出版了,我也陆续购到几册,但关于他的传闻却令我更感兴趣。譬如他义救萧红;因鲁迅事与张春桥等人打架;“文革”中,他被皮带、木棍击打,倒地后被拽起,红卫兵问:服不服?萧军叉腿站定,叉手丹田,徐徐答到:“服打不服罪。”……由此种种可以认定,萧军是条刚性汉子。

        当然,资料更多介绍的,是萧红与萧军。萧红是异才,又是女子,行为方式非常人所能深切理解。可他们两人的结合毕竟是真挚和浪漫的。萧红向萧军等求救时,是尴尬落魄可悲的,萧军本着基本的人性认知,予以援手。仅从人类善意怜悯角度说,也是可颂的仗义。此外,萧军当时实在是爱惜萧红的。后来我读到几首萧军当年写给萧红的诗,譬如:

        浪抛红豆结相思,结得相思恨已迟!

        一样秋花经苦雨,朝来犹傍并头枝。

        情绪表达,旧体运用,文字掌控,已经十分自如,其中所见的情致,是很深浓的。

        因社会和自己生命缺乏,我敬重刚性汉子。1982年,我购到一册萧军的短篇小说集《羊》,是花城出版社重印的。其中一个《军中》的短篇,读后为其中反映旧军队生活的残忍和严酷震撼,许久不能释怀。近日寻出,草草读过,仍觉触目惊心。

        因对萧军先生其人感兴趣,我又购到他的《从临汾到延安》。这部书记述了萧军在山西临汾及往延安途中的一段生活。抗战开始,朋友们,包括萧红,都准备离开此地,但萧军固执地要留下来,要以一个战士的身份去“打游击”。从叙述看,这一次,导致了他与萧红的彻底分手。

        该书原名《侧面》——“这是指当年祖国以抗日战争为主体而言。”萧军在“新版前言”中有针对性地说:“人们对于历史的记忆是容易忘怀的,特别是对于没有这段经历的人,就更容易模糊,好象‘世界’一生下来就是如此地存在,这很危险。”著述写作初衷,萧军郑重地说:“也就是要对比地观照一下当时的政治,社会……制度:什么是应该肯定的,发扬的;什么是应该改造的,消灭的;也关照一下‘人’,人之中,什么是应该肯定的,发扬的;什么是应该否定的、消灭的,这里并无任何个人的恩、怨、爱、恶……在其间,——一切以人民革命利益为依归。”如此对人,社会的关怀,探求,真不愧为鲁迅弟子!

        《从临汾到延安》是一个地方出版社印制,看去颇简陋。书的封面和封底都没折齐,存久了便如短衫长裤,不雅观。但书读了,就有了感情。当时有一阵发热,想搜存一点作家的签名本。即刻便想到了萧军——这位刚直汉子。

        不知道萧先生住址,只凭着林斤澜文章的记载,认为他大约是北京市作协创作人员,便冒昧将《从临汾到延安》和短篇小说集《羊》包封,寄往北京去乱撞。

        萧军先生没让我失望。几周后,我收到萧先生返寄的邮包。打开:果然一派潇洒。我在信里说,希望先生能以毛笔题签,我知道那一代人都是能写字的;当然,能钤上印章更好。这二者,萧军先生都满足了。

        《从临汾到延安》一书,萧军先生题签在扉页,用行草,直书。字迹较大而清晰。“萧军”二字大约常用,连笔而成。上面称谓“xxx同志”,落款为“敬赠”。这书是我的,这样写来,很有意思。想一想,书是作者写的,这样写也很合适。

        短篇集《羊》,萧军先生题签在内封。因正中上侧印有书名,故题签从右边直写下来。署名另提一行,时间再换行,小字略下。两书签名萧军的“军”字拖笔处,钤有一方鲜红的篆字印章“萧军”。配上落款时间“八六,五,廿九日”,整幅题字显得气韵生动。

        萧军先生是1988年去世的。前段时间,读到胡风夫人梅志一篇文章,其中提到萧军曾读过胡风那“三十万言书”的两章底稿。刚拿去不久,胡风就“反革命”了,被抓了。萧军等着,书桌上放好一把刀,说他们因此要来抓他的话,他是要武力对抗的:“我要告诉他们你们杀了我全家才能抓走我。”想想当时势如万钧的政治雷霆,萧军真是有血性人的榜样。另一件事是,胡风被关押后,萧军当时打听不到他消息,便常在梅志后来的住处一带(因不明具体住址)徘徊,希图能偶然碰见。但终于没有碰到。这事还是好友聂绀弩夫人周颖告知的。萧军——真正重情谊的汉子。

        我在文中几度称萧军先生为“汉子”,实在不恭。但也许正表达了我心中的一种向往和企慕。书毕竟是人来完成的。而人,更可以生命的展开来昭示光芒;用更充实,多个层面的立体,来显现超逸书本的神韵。萧军先生无疑就是这样的丰满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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