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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6年07月06日 星期三

    圣马洛格朗贝岛凭吊

    沈大力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07月06日   20 版)
    格朗贝岛上的夏朵勃里昂石墓

        任法国《两世界杂志》编委的十年里,开会时克莱芒常坐在我旁边。老先生是法国夏朵勃里昂博物馆馆长,几次邀请我到他主持的夏翁故居造访,还寄来馆内出的“狼谷信札”。这座博物馆位于法兰西岛,巴黎南郊沙特奈-马拉布里的“狼谷”,说起来去无多路,但不知为什么就一直没抽空走一趟。

        寄身法京,我不堪几家电视台的政论喧嚣,欲觅一清凉阿弥之境,倒是几度去过夏朵勃里昂的故乡圣马洛港,那个“少女眼波泛着大海碧蓝”的地方。圣马洛是闻名遐迩的“汪洋大盗”苏尔古夫诞生地,1491年归属于法国。

        圣马洛位于布列塔尼海岸朗斯河入海口,1534年雅克·卡赫蒂耶从这里出发,深入北美圣劳伦斯河流域。继而,杜盖-特鲁安等骁勇海盗以此地为出没据点,帮助路易十四在新大陆与荷兰和英国争霸,攻下里约热内卢。由此,圣马洛人远洋探险声威大震,海盗首领罗伯特·苏尔古夫曾率领“克拉希丝”号和“幽灵”舰,俘获不少英国的海上船只,业绩流传青史,成为古港的传奇英豪。现今,凡来“海盗巢”圣马洛的旅人都会看见城中竖立的苏尔古夫雕像。这位传奇的侠义猛士在基座上挥臂,剑指芒什海峡对岸,似乎仍在继续向英伦三岛挑战。

        除了海盗长辈外,被圣马洛居为荣显的,当数法国十九世纪浪漫派先驱,大文豪弗朗索瓦-勒内·夏朵勃里昂子爵了。夏氏是地道的圣马洛人,被称为“圣马洛之子”。他整个少年时代都在此地贡布尔区父亲的古堡度过。夏氏一生眷恋这座海港,早在1823年就留下了死后葬到港口对面仅五百米处格朗贝孤岛(leGrandBé)山巅的遗嘱。后来,他向圣马洛当局表达这一愿望,最终在岛上获得了一小块墓地。

        格朗贝孤岛名称中的“Bé”字,出自一位奥托曼显贵的封号,在克尔特语里指“坟墓”,“leGrandBé”即“大墓”的意思。传说,那还是一个斯蒂文森式的“金银岛”,有一巨人睡卧在彼,看守埋藏的神秘财宝。实际上,巨人已乘白云去,此处真正的珍宝,倒是托体山阿的夏朵勃里昂。

        所谓“孤岛”,指无人居住,其实并不那么孤立。每日上午落潮之时,海面会露出一条狭窄细长的荒径,让人从圣马洛海岸沿之一路渡水过去。一个晴日凌晨,笔者即赶趁此便,过海登岛,沿蹊径披萝扪石,攀缘直造山巅。山顶上边不宽,仅容夏朵勃里昂的坟墓。墓是一大块光秃青石,北临悬崖,不系任何铭文,甚至没刻墓主的姓氏。只见一个十字架垂直伸向天穹,宛如一只欲飞的海鸥,象征一个基督教文明信仰者对天主的虔敬。夏朵勃里昂的主要著作《基督教真谛》正是这种虔诚宗教信仰凝聚成的表征。这部发表于1802年的鸿篇巨制赞美中世纪和哥特艺术,颂扬基督教道德精神与诗宇美感,驳斥十八世纪启蒙哲学家的无神论唯物观点。夏朵勃里昂坚信天主教是维系社会秩序的擎天柱,蔑视一切企图动摇既立道德基础的反叛。

        实际上,作者的信念与其天生气质相互矛盾。他作品的浪漫风格冲淡了其宗教教条,其中《阿达拉》和《勒内》两部中篇小说,通过主人公的苦难历程反映人性情欲与宗教节制的冲突,卷起异想天开的神奇浪花,汇成摆脱束缚的浪漫思潮。难怪文论家们将《基督教真谛》视为十九世纪法国浪漫文学的潮汐,将作者奉为浪漫派先驱。

        肃立在“文坛海盗”夏朵勃里昂的石碑前,观者不禁触绪纷来,感到这位旧封建制度的殉道者文如其人,墓似其貌。坟穴毕竟是一个安息归宿。他一生的希冀皆恍若有望而不见。这里,海天漠漠,一碧无垠。来路的草径上,可见一个给游客的警示牌,上边写着:“过路人切勿喧哗,让逝者在这山崖上静听风声和大海飒沓的喧响,游心尘寰。”为夏朵勃里昂作传者甚多。回顾此君动荡的一生,确实不同凡响。他出身封建贵族,早年戎马生涯被轰轰烈烈的法国大革命阻断。他于是远游美洲。跌落尼亚加拉大瀑布深谷时,他被当地印第安人一支易洛魁部族救起,在蛮族部落养伤恋上一印第安少女,痴迷于“野蛮民族”的自由漂泊生活,为尔后写出长篇小说《纳切兹人》积累了丰富生动的素材。异乎寻常的是,他这个绅士风度十足的欧洲贵族竟然对被弗吉尼亚白人掠夺了乡土的印第安人产生了深切同情。

        从美洲返国后,夏朵勃里昂参加反抗法国大革命的流亡贵族“白军”武装,战斗负伤流亡伦敦,一时陷入空前贫困。1814年4月,波旁王朝路易十八在英国支持下王政复辟,他似乎看到了封建贵族复兴的希望,先就任法国驻英大使,继而担任路易十八的外交大臣,发挥其外交才能,在欧洲纠集推翻法国大革命的“神圣同盟”。然而,他又对法王路易十八心怀忿懑,怒其不争。他力主法国出兵镇压西班牙民众的反君主专制起义,又反对趁1830年7月查理十世退位后登基的“非正统”奥尔良王族路易·菲利普,写出《朗塞生平》,日益对自己赖以生存的封建统治失去信心。

        夏朵勃里昂在1801年至1802年连续发表《阿达拉》《勒内》和《基督教真谛》,迅速崛起为文坛巨擘,与政坛枭雄拿破仑一世(拿破仑·波拿马)自然灵犀相通。可是,波拿巴武断多疑,1804年3月冤杀在全欧洲享有盛誉的昂盖(又译“当甘”)公爵,夏朵勃里昂遂与之决裂。1807年,他在《水星》杂志上撰文抨击不可一世的法国皇帝波拿巴,遭皇室查禁,本人被迫从京城退避三舍,到草木荫蔽的“狼谷”隐居至1817年,长达十载。在《墓畔回忆录》首页,他回首往事:“四年前,我从圣地返回,在邻近索城和沙特奈市的奥尔奈村旁购置了一处映掩于翠岗间的房所。房屋下边的沙地极不平坦,是一片荒凉的果园,尽头有个小山沟和栗树林。这个狭窄空间很适于隐蔽我悠远的希冀”。夏朵勃里昂十分重视绿化和种花,营造和谐温馨氛围。约瑟芬皇后特地给他的果园移植来几株稀有灌木和一棵紫玉兰。

        说到“狼谷”一类的幽僻境地,让人想到巴尔扎克的典型象征派小说《幽谷百合》。不过,该地洁白无瑕的“百合花”不是昂丽耶特,而是法兰西自古以来最清纯秀丽的绝代佳人朱丽叶·勒卡米埃。此女的美貌韵致在路易·大卫的画笔下流溢千古。她在寝室给大卫当模特儿坐的软垫长椅至今珍存在夏朵勃里昂的“狼谷”故居,以兹纪念。还有大卫的弟子,拿破仑家族的宫廷画师弗朗索瓦·热拉尔男爵也为后世绘下了她的芳容,成为杰作受人激赏。朱丽叶·勒卡米埃是经斯塔尔夫人介绍结识夏朵勃里昂的。二人一见钟情,传出才子佳人的佳话。1826年后,朱丽叶·勒卡米埃干脆每年来“狼谷”度夏避暑。她在这里举办文学沙龙,邀集邦雅曼·贡斯当等一群反对拿破仑一世的文人,以及历史学界名流让-雅克·昂佩尔。她公开跟皇帝拿破仑·波拿巴为敌,毫不妥协。暮年她双目失明,也不愿向任何新贵权势屈服。或许,除了艳羡才华以外,坚决反对拿破仑一世称帝也是她跟夏朵勃里昂合流的重要因素。这一对法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思潮中的“金童玉女”一致崇尚精神贵族苦中觅甜的雅趣,恰是夏朵勃里昂文学风格的特质。这种文学色调在他1826年写的《阿本切拉热家庭末代奇迹》(又译《最后一个阿邦塞拉热人的经历》)中有极自然的流露。

        站立在圣马洛格朗贝小岛山巅,放眼浩瀚的大西洋。遥想二百年前,年轻的夏朵勃里昂远赴美洲,留下《美洲游记》;又写出描写北美印第安部落的密西西比河长篇散文游记《纳切兹人》,一部同情大洋彼岸原始部落与欧洲文明差异的史诗;《阿达拉》和《勒内》两部大漠忧郁爱情小说,掀动了十九世纪初叶冲击古典主义的浪漫思潮。联想《纳切兹人》浓烈的抒情诗句,凝视眼下芒什海峡汹涌的波涛,仿佛感受到作者热切的向往与令人沮丧的现实之间的冲突,亲耳听见他激越的呼唤:“让欲望的风暴迅速卷起来吧!”

        夏朵勃里昂还著有《巴黎至耶路撒冷旅程》和《殉道者》。后一长篇散文诗,亦曰《基督宗教的欢呼》,通过女异教徒西莫朵塞与天主教徒欧道尔的相遇,表现公元三世纪两种文明道德的对峙,显示天主教的优越,阐明“基督教的真谛”。今人注目眼前逝者石墓上朝向天庭的秉直十字架,就能体悟这种宗教信仰的意象。

        《墓畔回忆录》是夏朵勃里昂文学生涯的终结。这部自传,他写了将近十年,直到去世前才完稿,堪称一部“幽冥交响曲”。该书包括“青春幻梦”(1768—1800)、“文学历程”(1800—1814)和“政坛风云”(1814—1830)三个乐章,贯穿着“世界空虚”和“人生无常”的旋律,以及未能实现自己挽救封建制度抱负的嗟叹。高蹈派诗人泰奥菲尔·戈蒂耶从他的浪漫思潮汲取灵感,概括了夏翁一生业绩:“他复辟哥特式大教堂,开放幽闭的大自然,开创了摩登忧郁”。

        总之,不论政见如何,现时法国文坛公认夏朵勃里昂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大文豪。他可称得上是君主政体最热忱的卫道士。然而,一颗充满激情的心碰到一个空冷的虚浮世界,始终未遇真知。夏朵勃里昂虽位列法兰西文学院,却不为名利和教迹所拘,死后筑墓于此格朗贝孤岛的突兀怒峰,让日月从旁而过,在山崖俯视大海潮来汐去,静观一个所谓“运动的世界”。

        而今,笔者远道而来,于此绝岛危岩凭吊夏朵勃里昂,天涯海角觅求,倍感世态炎凉。然细察夏翁的无名墓无字碑,又顿觉万缘解脱,泠然洒然,霎时宛入罗浮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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