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德

    我有个搞雕塑的朋友，是同行中的佼佼者。有一年接到一个指定性任务，让他为一个标志性建筑做一组巨型雕塑：黑猫白猫各一，手上都抓着老鼠，分立于建筑物两侧。他有些犹豫：黑猫白猫的比喻，作为一种政治智慧很形象很伟大，但作直观的具象艺术处理，则颇为难。按照领导的要求，猫的体量必须是庞然大物。猫一大就是虎。而白虎在中国的传统里是煞星；黑猫在西方是邪恶的象征，在一个开放的城市，多少该有点忌讳。这一来，中外皆不讨好。搜肠刮肚做了许多方案，自己都不满意。领导认为他不配合，就换人了。新换的人很精明：做事不依东，累死也无功！直接按照领导的指示把两只绝对写实的猫按比例放大，让黑白两只凶神恶煞张牙舞爪的猫迅速巍然耸立让人仰视。因为这两尊全球独一无二的猫，作者连续破格晋升，荣获“突出贡献”“政府津贴”“德艺双馨”等等头衔，兼职无数，到处讲演这一世界级杰作的创作心得。但同行们私下都窃笑不已：那么丑陋的两只巨猫简直是对一个城市艺术水准的羞辱。我那位朋友很纳闷：如果图解就是艺术、“做事不依东，累死也无功”就是艺德，那还会有艺术家么？

    我当时正在写八大山人传，顺便就借以开导他：只知利用艺术却不知艺术为何物，这样的幽默，古已有之，八大山人那样的艺术家尚不能免，况且我们这样的小人物。

    八大山人的书法成就决不下于绘画。近代大家黄宾虹甚至说八大山人“书一画二”，“书名为画名所掩”。然而八大山人有首题画诗：“思之误是书，只今南郭处。南宫石头硬，三顾那得去。”（《题花鸟册》）北宋米芾米南宫的石头，千金难买，有“石头硬”一说。在八大山人看来，自己的书法作品与米南宫的石头一样，即使你“三顾茅庐”他也是不愿意卖的。

    八大山人伤心的是在一个滥竽充数、重名轻实的世界，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艺术、谁是真正的艺术家呢！

    尽管如此，八大山人所忠实的仍是作为他的思想与情感的载体的艺术。在《书画同源册·仿吴道元山水》上，他题道：

    此画仿吴道元阴骘阳受、阳作阴报之理为之，正在毖地。

    这段话出处是《宣和画谱》卷二对吴道元的介绍：

    有唐之盛，文至于韩愈，诗至于杜甫，书至于颜真卿，画至于吴道元，天下之能事毕矣。世所共传而知者，惟‘地狱变相’，观其命意，得阴骘阳受，阳作阴报之理，故画或以金胄杂于桎梏，固不可以体与迹论，当以情考而理推也。

    八大山人真正要说的其实是没引用的那几句话里的意思。在八大山人看来，作品的上乘，并不是因为它能获得多少物质利益，而是因为“正在毖地”（“毖”，谨慎，惩前毖后），谨慎地遵循了“阴骘阳受、阳作阴报之理为之”。

    八大山人艺术创造的真诚，经由这个跋语而跃然于纸上，收藏这幅作品的石涛挚友、清代著名诗人黄砚旅感叹“展玩之际，心怡目眩，不识天壤间更有何乐能胜也”，对八大山人的“不以草草之作付我”深表钦敬。

    质言之，我们其实没有必要将画匠与画家加以类比而做道德评判。因为二者在美学上的区别是不必特别指出的。画匠的意义在技术的层面，而画家的意义在美学的层面。古今中外，真正伟大的文化使命的承担者似乎命中注定了与苦难同行。几千年的中国文明史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说这段话的司马迁自己就受了宫刑完成《史记》的写作……日子或下场都不怎么样。但他们永远高耸在文明史的巅峰；而生前尽享荣华富贵的各类挂名艺术的匠人多为平庸之辈，他们的笔墨当时即便寸幅寸金，也最多是过眼烟云。

    所谓艺德，就是对艺术的虔诚。这样的虔诚才会得到真正有价值的历史尊敬，而不是浅薄的现实虚荣。

    而真正的艺术家似乎不会太在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