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爱他，心里恨他：

    阿拉卡塔卡镇电报员之家附近的壁画：三只黄蝴蝶在笑咪咪地鼓着掌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头边飞舞，上书大字：“我感到我可以是来自任何国家的拉丁美洲人，但又无需否认我对家乡阿拉卡塔卡的乡愁，有一天我回到那里，并且发现在现实与乡愁之间正是我作品的基础。”

    读书报记者康慨报道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两年前去世时，哥伦比亚总统胡安·曼努埃尔·桑托斯宣布三天国丧，并称大作家为我们“历代最受爱戴和最受景仰的同胞”。

    但是在加博的老家，人心迥异。

    一

    “他才不是最受爱戴的呢。”三十四岁的阿拉卡塔卡美容师戴维丝·索特洛告诉《洛杉矶时报》的阿德里安娜·拉米雷斯，“至少这地方不爱他。他遗弃了我们。”她把一绺汗湿的头发拢到耳后，指指裸露着泥土的街道，又指指身边的空水壶。“他走掉了，什么也没给我们这地方干过。”她说。

    “这地方”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老家阿拉卡塔卡，小说《百年孤独》中马孔多的原型。索特洛女士说出了镇上五万居民中很多人共同的心声，一种在过去三十年里对他老人家挥之不去的积怨。

    官方记载，电报员加西亚的儿子加西亚·马尔克斯1927年3月6日生于外祖父马尔克斯在阿拉卡塔卡的木屋，但作家儿子罗德里戈·加西亚去年证实，父亲实为1928年生人，由于首份护照上的书写错误，导致日后的传记资料统统出错。

    1936年，加西亚一家离开了阿拉卡塔卡，马尔克斯翌年去世，老房子慢慢沦于失修，终于在六十年代毁于垮塌和火灾，原址上建起了新屋，后来再遭夷平，让位于镇里大张旗鼓建成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故居博物馆。

    拉米雷斯看到，这座重建的所谓故居，全然脱胎于作家小说中的描写、他母亲的书信和寥寥几个发小的回忆，结果便是一幢诞生于魔幻现实主义和久远记忆的建筑大杂烩，里面正儿八经属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东西一件都没有，就连墙壁都不是本来的颜色。

    镇上花了三十五万美元，约合十一亿哥伦比亚比索，给加西亚·马尔克斯建起这座漂亮的大宅，与阿拉卡塔卡其余的部分形成了刺目的对照，它纪念的东西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的过去，三角梅成行的走廊不过是来自一个自童年时代起便再未回乡的中年作家在另一块大陆上写出的虚构之作。

    除了加西亚·马尔克斯故居博物馆，城中还有他父亲加西亚工作过的电报员之家，火车站也为大作家立了碑。2006年，地方政府一度谋求通过全民公决，将阿拉卡塔卡易名马孔多，归于失败后，便在主干道上方架起大广告牌，欢迎司机朋友们到访“阿拉卡塔卡-马孔多：诺贝尔之乡”。镇上许多街道按照加博小说中的人物改了新名，徒然增加了群众的怨恨。

    二

    2014年4月17日，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墨西哥城去世，哥伦比亚和墨西哥两国首都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和追悼会，阿拉卡塔卡也办了一个象征性的葬礼，从他受洗的教堂开始，到他外公马尔克斯的旧居结束。

    “很多人出来了。”四十九岁的小店主威尔默·萨帕塔说，“有跳舞的、弹琴的，还有小孩唱歌——我记得有些本地的政治家也露了面，搞了个游行。但人人都知道加博三十年没来过这儿。一切都是为了宣传，好让人对那座博物馆感兴趣。”

    加西亚·马尔克斯故居博物馆馆长丹尼尔·洛佩斯曾与镇政府一起努力了一年多，力求分一点加博的骨灰，但加西亚家更愿意把骨灰放到他开始写作生涯的卡塔赫纳。

    洛佩斯馆长没有多少东西可供展示：加博的大部分文档、手稿和遗物都保存在卡塔赫纳和巴兰基亚这两座哥伦比亚的大城市，以及墨西哥城和美国奥斯汀的得克萨斯大学兰塞姆中心。

    故居博物馆的蓝图经过加博本人的同意，但他没有提供任何经济上或藏品上的资助，也没有公开表示过支持。他从未参观过这里，也没给阿拉卡塔卡留下任何一处公共设施，没有学校，没有捐款，什么都没有。

    “他就连尘土都没给我们留下。”萨帕塔说。

    但《洛杉矶时报》的拉米雷斯看到，这里到处都是尘土。

    游击队的武装斗争让五百七十万哥伦比亚人流离失所，阿拉卡塔卡的人口因此出现了快速的增长。同时，由于全球暖化，过去水量丰沛的河谷地区已变得干旱少雨，现在阿拉卡塔卡七成五的人口无法得到清洁的饮用水。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官员们就不断举行水渠开工仪式，最近的一次剪彩只是四年前的事，但他们承诺的水渠仍然是不存在的，人民只能到沼泽里找水吃。

    “他们花了几十亿搞博物馆，”当地的牧场主佩德罗·戈麦斯·杜阿尔特说，“可他们就不能给我们修一条水渠、一座水库、一个蓄水池吗？这都好几十年了，老百姓喝不上干净水，可是呢，哼，伟大的加博小时候在这儿住过，所以忘记了父老乡亲——行，像他干的。”

    三

    不仅如此。关于加西亚·马尔克斯与游击队有染的传言始终不断。1981年，亲友警告加博，政府要调查他与热爱绑架的暴力组织M19的关系，他因此逃离哥伦比亚，次年获得诺贝尔奖。一年之后，作为政府和游击队的中间人，他将M19、民族解放军和杀人如麻的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带到了谈判桌上。一些人认为这是爱国行动，另一些人却认为他手上沾了人民的血。

    5月15日的《洛杉矶时报》写道，阿拉卡塔卡对加西亚·马尔克斯心怀怨恨的原因很清楚：一个支持过游击队、从这片土地的魔幻中赚了大钱的人，怎么能对父老乡亲毫无回报？

    拉米雷斯在阿拉卡塔卡采访期间，有六个人告诉她，加西亚·马尔克斯给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提供过金钱，还有一个男人声称，加博是大毒枭巴勃罗·埃斯科瓦尔和古巴革命领袖菲德尔·卡斯特罗之间的秘密通信员。几年前，埃斯科瓦尔原来的一个副官把这故事卖给了一家报纸，虽然后来撤回，但很多阿拉卡塔卡人相信它未必全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