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因其内在的紧致和截取生活的片断,呈现出多棱镜式的光芒。对好的短篇的反复阅读是其独有的魅力所在。拉美文学大师马尔克斯的短篇《礼拜二午睡时刻》仅四千字篇幅,讲述了一个贫穷的母亲去小镇的公墓看望死去的儿子。她身材矮小孱弱,乘坐三等车厢,“一直是直挺挺地背靠着椅子,脸上露出那种安贫若素的人惯有的镇定安详”。安贫若素、镇定安详,这两个看似平静却暗藏汹波的词语,已经暗示了这位母亲的心性。她要在这个八月的礼拜二的午睡时刻去见神父,登记、取钥匙、去墓地,然后赶上回程的火车。一切都会在短暂的时间内完成。面对神父的询问,女人不动声色,“毫不迟疑、详尽准确”地填写身份信息,并说出““上礼拜在这儿被人打死的那个小偷”,我就是他母亲”。
读者也许会一片哗然。小偷的母亲,多么令人脸面蒙羞,本该遮掩修饰的“探望”,一下被流言的聚光灯照亮。礼拜二在西方有“审判日”之称,这一重要的时间蕴意凸显了马尔克斯所取标题的深意。于是神父理直气壮地诘问了,这位被上帝派到人间的使者,武断地指责母亲,“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他引入正道吗”?神父冒失浅陋的世俗判断,有着高高在上的审问或羞辱之意,这也正是那群站在窗外幸灾乐祸的窥视者的内心之辞。不问还好,这位开始就被坦言的女人弄得脸红、冒汗的怀疑主义者,听到的回答是:“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是一个“很听我的话。当拳击手,常常被人打得三天起不来床,不得不把全部的牙都拔掉”也不会去偷东西的人。我们此时可以想象,这位不能替自己申辩,一直用瘦弱之躯努力供养家人生活的儿子,是多么极力地想在难以为继的贫困生活中,发出让自己和母亲、妹妹好好活下去的声音。这声音里有温暖的爱和可贵的担当。
理应为儿子误入歧途负责的母亲毅然背负起儿子带给她的耻辱——在那个世俗无聊与荒芜悲凉的小镇上必须承载的耻辱。拿到墓地钥匙的她,谢绝了神父的阻拦和“借你们一把阳伞”的好意,走出教堂大门。而大门之外,在这个钟点通常没人可现在巴旦杏树下聚集着一群群的大人小孩,“街上乱哄哄的反常样子”已经把围观者之心写得清晰可鉴。人们把耻辱的十字钉在一对孤单无助的母女脸上,但坚定“小偷”儿子是一个“好人”的信念,让母亲顽强地打开尊严的降落伞,让她变得无畏无惧、安全着地。小说前半部分的环境铺陈,就已小镇人平庸世俗的生活情状昭然若揭,就已宣告自我道德审判在一群同样被贫困鞭打得焦头烂额的人心中流失。生与死、爱与恨、高尚与卑劣,划出那么明晰的界限,他们的活着,只是在惯性中跟着日子一起死去。“午睡时刻”恰是人心昏昧、麻木的象征。而对儿子那庞大的爱意与悲痛、微细的体恤和谅解,短兵相接,打破“午睡时刻”的腐蚀和混浊,也让直面苦难的母亲放射出生命的尊严之感。
母亲的尊严和爱在读者心中诞生的是坚硬的敬意,母爱的伟大之处就是砸碎那些与纷纭肤浅恶俗的世道人心一起澎湃而来的耻辱。对一个文学作品而言,作家要珍视、体恤每一个进入文本的生命,无论是好人或坏人。马尔克斯的“母亲”做到的这一点,她以内心深处的爱,即使是弱不禁风的爱意,也拿来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被损害和侮辱的儿子。而我们是否真正意识到,如果只是进行某种道德评判维度上的好与坏的书写,是远远不够的,最终是要完成一次关于人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