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从网上看到一位译者从英文转译的茨维塔耶娃诗四首,跟帖很多,其中有不少诗人,纷纷予以肯定和称赞。我虽然不认识这位先生,但是对他非常敬重,因为我读过他从英文转译的布罗茨基的组诗《蝴蝶》,对照俄文原作阅读,感到他的译诗不仅语言准确,而且格外注重节奏和韵律。我在内心敬佩这位译者的同时,也对他所依据的英译本的译者感到由衷的敬佩。
可是这次对照俄文原作阅读他转译的茨维塔耶娃的四首诗,发现与原作颇有出入,因此我猜想,转译中出现的问题不是汉语译者的问题,而是英语译者的理解与传达出了问题。在这里引用其中三首,对比分析。
1.英语转译:《亲吻额头》
一个吻落在额头——抹去了苦难。我亲吻你的额头。
一个吻落上眼睛——揭走了失眠。我亲吻你的眼睛。
一个吻亲到嘴唇上——若喝下一杯清水。我亲吻你的嘴唇。
一个吻落在额头——抹去记忆。
1917
俄语原作:
В лоб целовать —
заботустереть.
Влобцелую.
В глазацеловать—бессонницуснять.
Вглазацелую.
В губы целовать—водойнапоить.
Вгубыцелую.
В лоб целовать —
памятьстереть.
Влобцелую.
5июня1917
依据俄语直译:
亲亲额头——消解忧愁。
我亲吻额头。
亲亲双眼——治疗失眠。我亲吻双眼。
亲亲嘴唇——如同冷饮。我亲吻嘴唇。
亲亲额头——释怀无忧。我亲吻额头。
1917.6.5
排比,简洁,音韵流畅如行云流水,是茨维塔耶娃这首短诗的显著特点。以动词“亲亲”分别带出额头、双眼、嘴唇,最后两行与开头两行重复,形成环状结构;原作韵式为abababab,一韵到底,句式整齐。英语译者只顾及传达内容,对音韵、节奏有所忽视,背离了原作的形式和诗句的音乐性,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损失。布罗茨基推崇茨维塔耶娃,一个原因是诗人的句法让他感到震撼。茨维塔耶娃反复修改、精心锤炼出的艺术晶体,用散文式句法来传译,实在愧对诗人的良苦用心。若读者依据这样的译本推断原作,得出的结论也将有失准确。钱锺书先生说过一段话,大意是:好的译本拉近原作与读者的距离,而不好的译本,让读者丧失阅读兴趣。
2.英语转译:《我祝福双手的日常劳动》
我祝福双手的日常劳动,在每个夜晚祝福睡眠,在每个夜晚祝福夜。
还有大衣,你的大衣,我的大衣,一半灰尘,一半洞孔。我祝福安逸
在一个陌生人的房子里——面包,在陌生人的烤箱中。
1918
俄语原作:
Благословляюежедневныйтруд,
Благословляюеженощныйсон.
Господню милостьиГосподеньсуд,
Благой закон —и
каменныйзакон.
И пыльный пурпур
свой, где столько
дыр,
И пыльный посох
свой,гдевселучи...
—Еще, Господь,
благословляюмир
В чужом дому —и
хлебвчужойпечи.
21мая1918
依据俄语直译:
我赞美每个白天的劳作,我赞美每个夜晚的睡眠,赞美上天的规律,石头的规律,赞美上帝的恩泽与上帝的审判。
赞美我有灰尘带洞孔的红外衣,赞美风尘仆仆的手杖洒满阳光……还有,上帝,我赞美别人家的世界,面包放在别人家的火炉上。
1918.5.21
译作,要经得起对读,就是对照原作阅读。不对照原作,发现不了漏译、误读与偏离。这首诗的英译本遗漏了两行,这两行体现了诗人的宗教情感,对上帝的敬畏、感恩与虔诚。英语译者在漏译的同时,又随意地增添,加入了自己的想象;原作只写自己的大衣,译文中添加了另一件“你的大衣”,却丢失了一个重要意象“手杖”。诗人对十月革命后的社会环境难以适应,因而感觉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像生活在别人的世界,感觉“面包放在别人家的火炉上”。英译本把“火炉”变成了“烤箱”,这个词太过现代化,脱离了原作的语境;1918年的莫斯科,大概还没有“烤箱”,起码茨维塔耶娃那时候家里没有烤箱,她天天早起,把凳子、箱子劈成劈柴生那个小小的火炉子。
3.英语转译:《简单地生活我多幸福》
简单地生活我多幸福,像钟表,或是挂历。或是一位女人,消瘦,迷失——如同一切生灵。去领会精神,是我心爱的事情。去抵达人间
——速度之快
如一束光线,或是一个眼神。
去生活,当我写作:宽恕——就像
上帝要求的那样——但朋友们不会。
1919
俄语原作:
Я счастлива жить
образцовоипросто—
Как солнце, как
маятник, как
календарь.
Быть светской
пустынницей
стройногороста,
Премудрой —как
всякаябожиятварь.
Знать: дух —мой
сподвижник и дух —
мойвожатый!
Входить без
доклада, как луч и
каквзгляд.
Жить так, как
пишу: образцово и
сжато—
Как бог повелел и
друзьяневелят.
Ноябрь1919
依据俄语直译:
我幸福因活得美好又简单——
像太阳,像钟摆,像日历。
深奥——如上帝的所有造物,
我是身材苗条的尘世修女。
记住,精神是我的伴侣,我的导师!进入其中毋须禀报,像光,像视线。生活如同写作:美好又简洁——有上帝指引,朋友们却不以为然。
1919年11月
茨维塔耶娃终其一生处于物质生活艰难、追求精神高尚的矛盾之中。她认为创作是美好的,对生活要求很简单。她说这种生活像太阳、像钟摆、像日历,天天重复,合乎规律。她把自己比喻为尘世修女,把精神视为伴侣和导师,认为进入精神领域极其自然,像光、像视线一样。我不明白,英语译者怎么会遗漏了“太阳”这么重要的意象?一个消瘦的女人,与“尘世修女”也有很大的距离,就像一个家庭主妇跟有精神追求的女诗人相距遥远一样。可以说,原作充满了精神憧憬与宗教情感,这些在英译本中都没有得到如实的反映与再现。不能不说,这是很大的损失与遗憾。
通过上述的对比分析,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诗歌转译虽是常见的现象,但是译诗质量良莠不齐,即便是同一个翻译家的译作——像这位译者,转译布罗茨基的组诗《蝴蝶》,忠实可信,译笔精彩;转译茨维塔耶娃诗四首,却存在误译与偏离。由此可见选择译本的重要性,译文的质量取决于所依据的翻译文本;如果英译本忠实可靠,转译的诗歌作品就经得起与原作对读,如果依据的版本译者水平有限,或过于随意,那么转译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存在误读、误解、增删和偏离,疏漏与偏离的责任应该追究英译者。我为这位先生感到惋惜,如果他选择一个更忠实可信的译本,像翻译布罗茨基那样,就不至于出现这样的疏漏和偏离。不过,话说回来,翻译中误读、误解是难以避免的现象,某种程度偏离原作的译本同样得到很多读者的喜爱,而依据俄语原作的译本未必没有误读、误解之处。依据原作译得句式工整,有些读者反倒不喜欢,因为读惯了自由诗,不想受拘束。多元社会,有多元的欣赏口味,这叫做“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译林出版社王理行先生当年写过一篇文章,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他提倡诗歌翻译要经得起对读,就是对照原文阅读,我觉得很有见地。不过大多数读者因不懂外语,难以对照原作阅读,那该怎么办呢?诗人寒烟告诉我一个办法:她收集茨维塔耶娃的不同译本,把同一首诗的几个译本对照阅读,通过比较,能看出不同译本的差别,经过分析判断,也能领悟哪个译本更接近原作。因此我们可以说,对照同一首诗的不同译本阅读,也是读诗的一个方法,虽然麻烦了一点,但在比较阅读的过程中自有乐趣。爱诗者,特别是诗人,不妨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