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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6年01月06日 星期三

    怡园夜宴记

    ——我在北大与叶甫图申科的会见

    谢冕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01月06日   03 版)

        叶甫图申科到达北京的时候,是我年轻的同事和俄国使馆的安娜去机场迎接他的。当晚,我们在北大的怡园举行宴会为他洗尘。陪同他的有他的妻子玛莎。我们准备了红葡萄酒,叶举杯闻了,很肯定地说,好酒,可评80分。看来他对红酒颇为内行。一到场就评酒,说明他随和、兴致高。那天他穿了厚尼格子上装,粉色的领带,衬衣也是鲜艳的颜色。他有点清癯,但思维敏捷,语速很快,除了腿脚有些不便,整体看来是健康的。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寻找他,听说他长住美国,有时回俄国,找他很不容易。他的到来给我们带来喜悦。

        尽管我大学学过俄语,但长久不用,包括字母在内,全忘了。幸亏有安娜,还有一位俄文很棒的刘文飞教授在场,我们的交流完全没有障碍。我告诉叶甫图申科,他在苏联获得很大的诗名时,我还是大学刚刚毕业的年轻教师。但我读过他的诗,喜欢他的诗。他的名作《娘子谷》是很早就读过的。我还告诉他,为了迎接他的到来,我的同事洪子诚教授专门写了长篇的研究论文。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无拘束的交谈。

        极具亲和力的叶甫图申科一下子给我们讲了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我有一个朋友,格鲁吉亚人,一百岁和一位七十岁的女士结婚。我出席了他们的婚礼。婚礼上我的朋友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他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中进了一座墓园,林林总总的墓碑,刻写着逝者的生卒时间,令人诧异的是,所有的墓碑上没有年月,只有天数,如1-2天,有的甚至是几分几秒。我迷茫了,人怎么活得那么短?引导者解释说,这里记载的不是他(她)活了多久,而是他(她)一生中用多少时间帮助了别人。所以,有的人“活”得长,几十天、几年、甚至几十年。有的人则“活”得短,只有几天、几小时、甚至连几分几秒都没有。

        第二个故事:帕斯捷尔纳克有一次对我说,诗人是特殊的人,他不仅是智者,而且是预言者,诗人同时可能还是先知。对别人如此,对自己也如此。诗人预言可能发生的事情,而且后来的事实可以证明这种预言。所以诗人不可轻言死亡,这种预言是不祥的。诗人应当乐观地、开心地活着,这将给他带来好运。诗人不能在自己的诗中写死亡,否则就会应验,比如叶芝的诗中出现上吊,结果他死于上吊;普希金和莱蒙托夫在诗中写到决斗,结果他俩都死于决斗;马雅可夫斯基诗中写到子弹,结果是举枪自杀;后来割腕自杀的叶赛宁在死前不久就曾写到自杀……

        第三个故事,其实不是故事,而是他主动谈起他本人和国家的关系。他郑重地、语速和缓地说,诗人对自己祖国的前途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诗人不能因某些原因而怨恨自己的祖国。他的这些话非常贴心,这些话一般只能对熟悉的朋友讲,而今晚,我们是初见。我知道,在以前的苏联或现在的俄罗斯,对于叶甫图申科的诗和人,有过许多很高的的赞誉,也存在不同的见解,有些人并不喜欢他。

        叶甫图申科是我心仪已久的诗人,我们从未谋面。在北大怡园这间面积不大的餐厅里,外面是北京初冬的寒冽,屋里,却因为他的三个“故事”,一下子把我们的心燃烧得热烘烘的。中国人说的“见面亲”,就是此时我们之间的状态,语言不通,而心是相通并互相呼应的。

        叶甫盖尼-亚历山大罗维奇-叶甫图申科,1932年诞生于伊尔库茨克,我们是同龄人。他是俄罗斯当代极负盛名的诗人、小说家、电影导演、政论家。他出版过近40本诗集,以及长篇小说、电影剧本、评论集等。他是苏联60年代“高声派”诗歌的杰出代表,写了许多抒情诗,他还是一位天才的朗诵家,他的诗歌朗诵极富魅力。他的创作关心现实的社会生活,擅长于政治抒情诗的写作,他的政治诗富有时代感,有尖锐的现实批判性,他的声音因代表了俄罗斯前进的社会理念而拥有广大的读者群。在20世纪60年代,我读到那时作为“批判材料”的他的《娘子谷》和其他一批诗歌,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

        娘子谷是乌克兰基辅附近的一个大峡谷,二战期间,德国法西斯分子在此屠杀了大批的犹太人。诗人说,娘子谷上空没有纪念碑,陡峭的断崖,犹如粗劣的墓石,我觉得我也被钉上十字架,我的身上存有钉子的痕迹——

        而我本人,/如同连成一片的无声呼喊,/萦绕在成千上万具枯骨的上空。/我——/是被枪杀在此的每一个老人。/我——/是被枪杀在此的每一个婴儿。/在我的内心深处/永远不会忘却!/让《国际歌》的歌声/雷鸣般地轰响起来,/直到在地球上彻底埋葬/最后一个反犹分子,/我的血管里没有一滴犹太血液,/但我胸怀粗粝的憎恶,/痛恨所有的反犹分子,/如同一名犹太人,/因为啊——/我是一名真正的俄罗斯人!

        这种充满激情的正义的呼喊,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青年,也是非常熟悉而亲切的声音。他的诗句唤起了我对逝去岁月的怀念。我们曾经蒙昧,我们曾经觉醒,我们也曾经抗争。觥筹交错中,我听他激情的朗诵,我们忘了时空,也忘了不同的国籍、宗教、语言和信仰,我们,我和眼前这位来自遥远的俄罗斯人,我们的心连在了一起,我们仿佛早已相识,我们不是新知,我们是旧友。是共同的遭遇,是共同的理想,使我们一见如故,一见倾心!

        夜已深,酒已酣,我与他碰杯,欢迎他的到来。我说,我们共同把握了今天,我们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昨天已经过去,它不属于我,明天不可预料,它也不属于我,今天,只有今天,是我们共同的拥有,属于我,属于我们。让我们为友谊,为和平,为正义干杯!经过翻译,叶甫图申科听懂了我的祝词,他带头为此鼓掌,他说,我要为你的这番话写一首诗。

        北京大学怡园的这个夜晚,我们像相识已久的朋友——其实不是今天,早在上一个世纪我读他的诗的时候,我们已是心灵的朋友了——为我们的今天频频举杯,彼此祝福。在座的中国朋友,我的同事,还有来自俄罗斯的玛莎和安娜,也为我们的话动情。11月下旬,叶甫图申科回国。过了没几天,刘文飞就收到了叶甫图申科为我而写的诗,以下是刘教授的译文:

        昨天、明天和今天

        献给我的中国朋友谢冕教授,在为欢迎我抵达北京而于2015年11月13日举行的晚宴上,他的一句祝酒词给了我写作此诗的灵感。

        生锈的念头又在脑中哐当,/称一称吧,实在太沉。/昨天已不属于我,/它不告别就转身。/刹车声在街上尖叫,/有人卸下它的翅膀。/明天已不属于我,/它尚未来到身旁。/迟到的报复对过去没有意义。/无人能把自己的死亡猜对。/就像面对唯一的存在,/我只为今天干杯!

        (2015年11月20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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