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不专心画画,选择阅读哲学,进而带着巨大的热情从事评论,这不奇怪吗?据说,《画絮集》作者素食五年,以眼底出血告终,转而大量阅读哲学,其时已五十出头。孔子六十学易,作者五十读哲学,二者不约而同选择抽象知识。抽象知识必然引发抽象的思考,如笛卡尔所言“脱离感官的干扰,完全从各种成见中摆脱出来”,抽象的思索超越物质,绘画本体语言的思索必然趋向内心的活动。
这本书里始终未出现被评作品的图片,图文不并茂,有意犯读图时代之大忌。作品由画家创作,考察作品,检验画家创作时有无内心的活动,探求作品由被画物到精神的运动,是批评家的创作。其评论力求围绕“一个意识”展开分析,该“一个意识”是评论家从作品里感受来的,评论家从作品画面的色彩线条形体的整体效果,体验其作品内在的精神,以致评论家论证的观点好像画家内心活动的记录,经过由作品解读到内心体验过程的评论,这就是作者的“二次创作”。
其评论文章,虽无时髦的词汇,亦无流行的评论模式,文字绝无雷同,这并非刻意为之,每篇文章都是批评者用心体验的结果。文字不雷同,评论总体却呈现一个相同的理念,即海德格尔在《艺术的本源》里说的“真理的显现”。其真理,绘画语言符合内心的感受,画面的图像吻合画家的作画主张。作者谈及写生活动,特别强调写生状态的内心活动,不是技法层面的斤斤计较,而分析画家创作的过程——用眼观察,回返内心,寻求内心真实感受,再回返对象,借被画物作感性呈现。不管写实还是偏离的写生,有无内心活动成为其评论的立足点,由眼及心的回返运动,成为其分析的主要内容。
评论家给自己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画家的内心活动是他在《象由心生》里说的“黑洞”,评论家不可能钻进画家的内心,即使与画家交流也难于揣测其复杂的内心活动,不是每个画家愿意说出内心的活动,即便画家袒露并分析自己的内心,也未必与其作画语言相吻合,所以,这样的评论并无前鉴可供参考。他对周刚作画状态的描写,无疑生动揭示了周刚作画的内心状态,这完全归功于评论家拥有丰富写生经验,所以能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作者善于观察画家作画的状态,包括画家的个性乃至生活习惯——刘维海的幽默,林秋蔚的闲庭,朱淑玲的矜持,郑起妙的生命意识,都入其法眼。其评论文章不割断被评作品与画家内心的关系,就作品论作品,并不超出现象。其评论文章肯定这样的事实,作品是画家综合活动的结果,个人的修养、与生俱来的个性、内心活动等通通融入画家笔端,汇入画面。从写生水彩荒诞性语言研究,到《水韵漾情》试图将河的性格融入作品分析,乃至《诡秘之帘》将猫的品性分析为画家语言的依据,其逼迫作品说话,从不同画家的不同作品辨析不同的语言特征。这些从作品身上剥离出来的抽象意味,就作品分析得出的语言特征,顺字面看,都从作品生发,其实是批评者面对作品的内心活动,将这一内心活动的结果回返于作品,并使其创作者接受这一回返。这类似克尔凯郭尔在《勾引家的日记》描述的情景,勾引家爱那个少女,将少女身上的优良品质返回给少女,少女未能发现自身的品质,求教于勾引家。少女教养良好,具有优秀的品质,但其质朴,未能发现自身的优点,勾引家为获其欢心,从少女身上寻求符合其天性的品质,诱导少女顺勾引家的意识成熟。永生师类似勾引家,将被画面效果掩盖的内在本质挖掘出来,通过分析返还给画家,画家与评论家产生会心的共鸣。其评论源于作品,但不停留在作品的表面,而是走进评论家自己的内心,以此进入作品的深层获取内在的本质。作者摆脱作品的物质性干扰,进入语言的抽象性思索,采取质疑的否定方式,对待作品的每块色彩、每条线条、每个形体,像尼采用铁锤敲击思想那样,看画家是否发生内心的活动,看色彩线条形体是否伴随内在精神的发生。
选择用否定的方式走进作品,辨析画面的内在本质,将其精神返还给画家,构成其作画语言特征的叙事。将评论家自己的内心活动植入被评作品,令作品顺评论家的意识生发神采。这就是本书评论的特征,如此评论,摆脱画面技法层面的干扰,每次评论都带着独特的体验。理性主义的抽象词汇,经由批评,蜕变为画家内心活动的部分。画家的一次创作,评论家的二次创作,难解难分,构成画家精神活动的现象。
好作品不可复制,好评论发自其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