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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12月30日 星期三

    封闭的深层世界

    刘梦溪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12月30日   07 版)

        庞朴先生在中国当代学术界是一位重要的学者,如果不用思想家的概念,也可称得上是一位有思想的学者。他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就是他的学问特别有深度。做学问的人很多,但是学问有深度的人却不多。庞先生在他涉猎的领域都有独到的建树。王学典先生曾帮助编了四卷本《庞朴文集》,是庞朴先生生前对自己一生学术成果的一个定稿。但是对庞先生其人的评价来讲,却不是那么容易,因为他深层的世界没有完全向我们展开。这个可以理解,有真思想或是有特殊经历的人,他的深层世界总会有特定的保留。不过,庞朴先生的经历还不算复杂,比如他不是右派,他也没有在1959年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但是他内心的创痛并不比打成右派的人少。他对时代的风气领会和关注比别人更明晰一些,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在这方面他是一个很特殊的人。他是江苏人,带有一些地域性特点,再有他的整体的经历,还有他学问的门类,他实际上虽然是历史学出身,但是他研究文化哲学(用八九十年代流行的话说,是中国思想上的文化研究),所以可能不是很显露。

        他的思想深层在某种程度上是封闭的。一些有智慧的人会感到孤独,因为有些话只能向最好的朋友讲,但是这样的朋友不容易遇到。可以说,大多数的有思想的学者一生当中都遇不到这样的好朋友,从嵇康到陶渊明、刘勰,他们都感到人生的孤独。陶渊明写“人生实难,死如之何”,“淡美初交,利乖岁寒”。这是对人生的感悟。一个人活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朝代的变化给他留下深层的烙印很多。陶渊明的作品看似很少,但他的内在深层的感触实在太深,化作淡泊,可仍然掩盖不住他深层的忧伤和感慨。能了解他的只有陈寅恪一人,梁任公讲陶渊明的思想跟刘宋的政权交替没有关系。陈寅恪不赞成这一说法。这是古人。庞朴是有思想的学者,他的内心也有忧伤,他好像并不十分欢快,你很少看到他开怀大笑。我跟他接触并不算少,但是也不能跟他完全交心。据我了解,跟他交心的人也不是太多。今天,我们了解一个有思想的知识分子,他的内心为什么相当程度地封闭起来?这是思想史的课题。不止庞先生一个人,你能看到真正有大思想的人,谁真正打开了自己的思想?讲到这儿,我们内心也很不平静,为什么一个有思想的人、学者,内心世界不能完全打开?其实应该是完全打开的。如果庞公的思想世界打开,他的成就会比现在高出三到五倍。他是在一种拘禁当中做学问,那是难能可贵的,他突破了某种东西,这使他在学术上获得成绩。他一旦涉及一些具体的问题,像火历问题,那是单独发现,刚才冯建国先生讲到一分为三,这个问题在理论上可认可的程度还可以讨论,到底是三还是二,还是合二而一?我觉得三也好,二也好,最后都是归于一,分是殊,但是正好是朱子讲的理一分殊,但是最后都归到一。

        他去世之后,我写了一篇文章。我的文章也不能全打开,有些层面不能全讲。他跟我说过一些特殊的话,我说你是一个有智慧的人,你的思想不能全打开。他说你能全打开吗?我说我好像比你好一点。他说你年轻。我说你的能力应该发挥更多,他说最好别发挥更多,发挥更多就没有我了。这是原话,我文章里没有具体写。他是真正有能力的人,不仅学问有深度和能力,在事情上面也有能力。其实,他内心还有苦闷,他有更多的才能需要展开,可是没有这个机会。我们看以往的大学者,他们开展的程度都相当之高。比如有些学者年轻时办刊物、当中学教师,进入社会,有的参加辛亥革命、打仗、尚武,他们都有这样的抱负。陈寅恪是最安于书斋的学者,但是驱赶曹云祥校长的时候他参加了,而且跟学生站在一起。这很有意思。

        我讲这些事情是由庞公引出来的,一个最优秀的人智慧是多方面的,常常觉得自己还没有发挥,庞公就是这样。他是我见到的聪明而有才能的人。对庞公这方面的探讨是一个思想史的课题。庞先生的这些思想并没有展现在著作当中,他也没有写自传之类的,当然他也可以写,但是我想他可能也不愿意写。很多人写自传,但有些大学者如钱锺书就不赞成,说自传都不可信。

        感谢山东大学,感谢王学典、冯建国先生,冯先生是专职照顾庞先生,他晚年有一点臆想症,感觉好像有人迫害他,冯先生讲是不是一种遮蔽?我觉得还是他心理的真实表露。我年龄比他小,但是我心灵的打开也很迟,内心长期有一种忧虑,我不知道在忧虑什么,其实很多事跟我没有关系,但是一搞运动好像我就是目标。实际上大多数运动跟我没有关系,没有整我。但是我总是感到一种好像跟我有关系的东西。我比庞先生年轻十多岁都有这个感觉,很多那一辈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如何建立一个好的文化环境,让最优秀的人才感到无忧无虑,这是中国学术前途的基础和条件,没有这个,学术怎么发展,都打不开。

        庞先生是一个优秀的人,他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典范,学问可以做到什么深度。但是他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有一段他对方以智感兴趣,注疏《东西均》,但他没有做完。方以智研究是学理上的难题,现在也没有人真正做。这个事情我问他为什么不做了?他说,太难了。我说你做完以后我给你出版。他说不干了,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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