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影一:新竹清华大学人文社会学院的一间办公室里,一位教授正在训导研究生。他指着摊开在桌上的几篇论文草稿,从引文的舛误、文字的瑕疵,到观点的欠稳妥、论证的不周密,逐一指陈,声色俱厉。几位研究生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口中嗫嚅,不敢抬头直视教授。也许是觉得气氛过于压抑,一个黠慧的女生插话说:“前天在先生家看到那两只猫,好可爱唷!”教授脸上顿现霁色,他连连点头称是,说:“你们还不知道呢,那两个小家伙,非要我本人喂食才肯吃。有一天我有事不能回家,请邻居代喂一次,同样的猫粮,它们竟然掉头不顾!”说着,他眯起眼睛,脸上浮现幸福的微笑。
剪影二:秋日的一个下午,大雨滂沱,桃园中正机场的窗外早已漆黑如夜。候机厅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已经延误了许多航班,旅客和接机者乱作一团。有一班从香港飞来的航班,原定于下午四时到达,一延再延,直到晚上八时还不见踪影。接机的人们心急如焚,纷纷挤在问讯处的柜台前问长问短。只有一位男士神情淡定地站在远处,仿佛眼前的纷扰与其无关。其实他也是来此接人的,而且已经等候半天。终于飞机降落了,男士接到了一位大陆学人,寒暄之后,随即驱车前往新竹。他把客人送进清大的招待所,将事先备好的衾枕等物一一交代清楚,方才辞去,此时已近午夜。奔波、等待了大半天,他并未流露出丝毫的烦躁或怨尤,依然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
剪影三:在南京大学仙林校区逸夫馆的教室里,一位客座教授正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课程的名称是“南朝名家研究”,并无新奇之处。但教授的讲法却不同寻常。首先是他连续讲授五个小时,并不安排课间休息。下课的铃声已响过多次,他却充耳不闻。其间学生可以自由走出课堂去盥洗间或在走廊里小憩片刻,他自己则滔滔不绝,只是偶然停下来喝两口咖啡,吃几片饼干,像是给发动机加点油。其次是虽然连讲五小时,他却毫无倦色,直到最后依然激情洋溢,口若悬河。他仿佛穿越到他十分钟爱的六朝去了,正与沈约、谢朓等人谈诗论文,离别之际依依不舍,故迟迟不肯下课。
剪影四:夏日的南京,骄阳似火。虽然已是黄昏时分,斜阳的光芒却余威不减。在南京大学仙林校区的候车点,等车的老师纷纷躲在树荫下。他们大多衣着随意,有的已是神情疲苶。这当然很正常,毕竟天气炎热,又是刚从课堂里出来,难免散漫一些。只有一位男士与众不同,他气宇轩昂,挺立如松,西装革履,领带端正。他也是刚刚走下讲台,要赶校车返回鼓楼校区的寓所,但他精神饱满,毫无倦色。无论是仪表还是精神状态,都堪称鹤立鸡群。
顷者,台湾中央大学郭永吉教授来信,称明年元月是清华大学朱晓海教授的六五华诞,他与几位朱门弟子正在编撰《朱晓海教授六五华诞暨荣退庆祝论文集》,请我作序,并说另一位作序者是吕正惠教授。读罢此信,历历往事涌上心头。十四年前,我应晓海兄之邀请,到台湾清华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客中无聊,新竹又多风雨,颇感孤寂。幸有朱、吕二人时相过从,或对酒论文,或品茗清谈。虽术业各有专攻,但志趣堪称相投。如今为庆祝晓海兄荣退的纪念文集作序,又能附于正惠兄之骥尾,当然义不容辞。可是此序如何着笔呢?晓海兄曾负笈于台湾、美国、香港诸大庠,所获之学位则分属文学、史学、哲学诸学科,乃潜心向学之博雅君子也。其早年治学范围极广,论著涉及《周易》《黄帝四经》《荀子》等,在我看来皆如天书。近年晓海兄由博返约,专治辞赋及六朝诗歌,我对之也所知甚少。如勉强予以评说,只恐隔靴搔痒,难中肯綮。幸而这不是晓海兄本人的学术著作,而是朱门弟子所编撰的纪念文集,我的序言自可只言其人而不涉其学。自从两岸恢复交流以来,我结识的台湾学人不在少数,其中以晓海兄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晓海兄浸润六朝文学最深,其风调亦颇似六朝人物:其喜好饮酒且率性而行,颇似阮嗣宗。其性格峻急且嫉恶如仇,颇似嵇叔夜。其举手投足不失故家风度,颇似陆平原。其待人诚恳而语言直率,颇似陶靖节。……但是这方面的情况,最好让专治六朝文学的友人来予以评说。我则只能说说耳闻目睹得来的晓海兄之印象,上文所列的四幅剪影,就是我心目中的晓海兄也。如此可敬、可爱的一位老师、学者,其及门弟子各撰一文为先生寿且纪念其荣退,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