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传》中秦武王举鼎反被鼎砸伤致死的场面,或许是整部小说里最讽刺,最黑色幽默的一幕。
不过仔细回想,我发现这件事真正的讽刺之处,其实不仅在于嬴荡承受不住鼎的重量,也不仅在于他一生爱鼎,以至于为力士乱朝政的荒唐。比这更重要,也更令人不知从何说起的是,嬴荡并非通过血腥的政变,杀死或逼走另一个王上位的,也不是被图谋不轨的大臣从某国接回来的,而是作为王后芈姝的嫡长子——正统的太子,相对公平公正地继承了其父秦惠文王的王位。
而偏偏就是这样“顺理成章”上位的一位王子,却根本没有与之相称的德行与能力。嬴荡不仅对兄弟不友爱不礼让,对治国与列强争霸之道更是一窍不通——譬如他一见嬴稷的宠物貔貅便强取豪夺,得不到而将其掷地摔死,以至于魏冉拔剑相向——更荒唐的是,他竟简单粗暴地把“得鼎”等同于拥有天下,以至于为器物层面的鼎本身而白白葬送了性命,完全忽视了鼎背后的实力支撑——政治的条理、经济的稳固、军事的雄强。可以说,嬴荡那恶少式的狂傲和目空一切的愚蠢不仅决定了他个人悲剧的命运,更险些葬送了一个国家的命运。若非芈月母子及时归国平乱,也许整个大秦的江山功业都毁于一旦。这显然比之前之后其他直接由政变带来的国乱更令人深思。
可以说,“立嫡与立爱之争”不只是《芈月传》一本书的主题,也是所有后宫小说、历史小说绕不开的内容,更是整个春秋战国时代,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无数重大历史事件的根源。如果没有嫡长子之争,历史必然会容易得多,当然也必然会无聊得多。
其实《东周列国志》讲述的也是战国争霸这段历史,但此书读来感觉十分冗长,节奏缓慢,让人兴致缺缺。但是全书中始终有一点令我警觉注意,那便是“僭越”二字。整本《东周》可以说都围绕着各种各样的僭越展开,其中最显眼的也莫过于妃嫔对王后,以及与之相伴的庶子对嫡长子的僭越。故事以烽火戏诸侯开始,紧接着便是郑伯克段于鄢,而后又是晋献公宠幸骊姬逼走晋文公。也许是历史本就如此,因为人性如此,大概《东周》所要反映的,就是“嫡长子继承制从建立之初就相当不稳定”这一历史事实。
《芈月传》发生的战国时代尤是如此,在旧制度崩溃的大背景下,唯有变法方能图存,好的新的制度国策是在诸侯间称霸的必要先决条件,而旧时代分封宗法制的历史遗留则往往成为其生产力解放与发展的阻碍,抱残守缺如宋襄公者必然会吃尽陈腐观念与低效率的苦头,而以打破贵族世袭,提倡军功爵制为核心的商鞅变法则使虎狼之秦立于不败之地。而变法的效果与君王的素质直接相关甚至相等,因此,与其墨守成规地遵循旧制度,谨守嫡长继承制,还不如直接“察能而授”,让最有领导力的继承者直接上位;否则,挣不开锁链,便得不到整个世界。
所以,砸死嬴荡的不只是鼎,更是时代与革命的洪流。
孔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不论在何时何地,王权永远如至尊魔戒般诱人失去理智,但真正能驾驭者,也反而总是内心坚定纯粹之人。芈月与嬴稷能成功登上王位,除了先王遗诏这一决定性因素外,也是芈月自身坚持抗争与黄歇、乐毅等人倾囊相助的结果,但最终更是历史的选择、命运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