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责编彭学军的书,是从小说《腰门》开始。其实最早接触的她的作品是散文,直到读了《一篮鲜枣》才替她出的集子。我还一直关注她的短篇。这里说说读她作品的一点感受。
(一)表达和主题
彭学军作品的语言可以作为样本分析。明明是不土不洋不古不潮的寻常话,可经她调度组织,立马新鲜活泼,摇曳生姿。比方说,“我不会拧巴地赞美一本不喜欢的书”——这是她一次接受访谈用的标题,换个说法很难有那样的意味,特别是很难携带那样丰富的信息。
彭学军坦言“不能容忍平庸和粗糙的文字”,但她并非一味追求语言的精巧,而是强调“写作是一种表达,准确比优美重要,情感的准确表达尤为重要”。因此,读她的作品总感觉那么舒服。
我读书习惯跳着读,但她的书稿只要不经意地翻开,总能不知不觉地顺次读完。她太清楚应该不写什么了。彭学军在湘西少年体校练过四年的中长跑,《奔跑的女孩》是她调度自己少女时代独特经历的作品。责编这本书时,我提醒插画家画出“我”专业的跑姿。但翻遍全书,没能找到有关跑步要领的一个字的描述。
彭学军从不勉强自己写作。一部小说写了三万字,才喜滋滋地说“终于知道写什么了”。这就是说,有些话不吐不畅快,也就写了,而不是先想好说明什么反映什么表现什么再回头编故事。她的作品从不迎合什么,但总能戳中痛处——成长的痛处,人性的痛处,甚至时代的痛处。彭学军几部最重要的写实的作品:《你是我的妹》是文革特殊时期边远乡村生活的实录,在儿童文学作品中竟表现了生育观念形成的社会因素;《腰门》揭示改革开放社会进步和弱势群体生存之间的矛盾,以及童年缺乏陪伴的现实;《森林里的小火车》涉及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行业淘汰和职工下岗、城乡生活的差异以及不一样的童年的对比。把这三部作品连起来,能看到中国社会的发展和变革,能看到中国少年儿童生存状况变化的历史。而这些揭示和表现,始终没有脱离文学,也始终没有脱离儿童。
(二)态度和风格
早就有人说彭学军的创作让人联想到沈从文,而彭学军说她当时并没有读过沈从文,光是湘西文化很难解释这种联想。她和沈从文所处的时代不一样,出身背景和个人经历不一样,语言风格也大不一样。沈从文的文笔被概括为“朴讷”,彭学军的语言恐怕是另一个极端。
汪曾祺说他追随沈从文多年,印象最深的就两句话,一是“要贴到人物来写”,二是“千万不要冷嘲”。这两句话看似完全不挨着,实际分别表达了对人和对己的态度,写作态度和生活态度。沈从文说,他“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而读彭学军作品,感觉作者对普通人、残疾人和其他弱势个体,例如她笔下的男同学“六指”、女同学兔唇的青榴和苗族女孩阿桃等等,从来没有任何的优越感,更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相反只有欣赏,干干净净的欣赏。《腰门》里一处闲笔,写“我”和同学走过廊桥,一个带着绣花虎头帽的孩子“吐了乳头,多管闲事地扭过头来看我们”。很难想象,这段不经意的衬托小主人公轻松心情的文字,出自一名都市女性之手。同时,她也和笔下的人物有着适度的距离——“温爱”,而不是“热爱”。她始终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而从不混充是谁们中间的一员。彭学军的文字,不抖机灵,不炫耀,也不抱怨,总能由衷地发现美和表现美。她的文字,是说给你听的,不是演给你看的。许多人读她的小说流泪,但她自己写作时从来不会——除却前面提到的那篇散文,写她姐妹亲情的《一篮鲜枣》。
(三)特点和创新
可以概括为三个跨越:一是跨越散文和小说的界限;二是跨越幻想和写实的界限;三是跨越儿童视角和成人视角的界限。跨越不是不承认界限,只是不受束缚。
第一个跨越,是说她用散文的笔调写小说,用小说的叙事支撑散文。樊发稼先生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他主张不同文学样式之间,“大可不必人为设置森严的壁垒”,正是阅读彭学军散文的感悟。
后两个跨越在她许多作品中都能够看到。“在幻想中构筑自己的‘真实’世界,甚至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的边界,这是孩子的天性,这份天性中蕴藏着无穷的创造力和美化世界的能力,哪个孩子的心里没有一片月光呢?”这是彭学军为一本美国引进的图画书《莎莎的月光》写的导读文字,也是她对儿童幻想的认识。彭学军的短篇《我的书包丢了》就是这样一个幻想和现实交织的故事。作品篇名是第一人称,行文却用的是第三人称。第三人称的叙述是写实的,第一人称的自诉是幻想的。一个三年级的男孩,到学校突然发现书包不明不白地不见了。痛苦的是,他必须每节课面对不同的老师,一遍遍地把书包究竟怎么丢的给说圆了……最后,同学由好奇、起哄到期待,老师由怀疑、“纵容”到参与,帮助他完成了一个个离奇的幻想。这说明哪怕是最刻板的老师,内心也是渴望飞翔的。不认识《我的书包丢了》的成人视角,就无法透彻地理解这个作品和其他许多作品。例如《你是我的妹》,成年人读到的就不只是姐妹亲情,还有对产生悲剧的那个荒谬年代的控诉。
这些“跨越”,彭学军并非有意为之,她只是不想重复自己。最新推出的“男孩不哭”组合,最初是想写男孩的心理冒险,写成长过程中表面的波澜不兴和心底的惊涛骇浪。但最后完成的三本书,心理的、幻想的、写实的,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彭学军一切顺其自然,竟也一切自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