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李宏伟编的书,没读过他写的书。编书的人写书与不编书的写书不一样,眼光更挑剔是自然的。《平行蚀》不像是率意之作,其文本反映出一种对峙、占据、攻克的雄心,是一部准备已久的作品。
说宏伟的《平行蚀》是部成长小说肯定没错,因为从叙事线索上看,作品写的无外乎人在成长过程中的起伏,所经历的欢乐、痛苦,青年人记忆中的得意及失意,而且所有这些,因为有着时光的为虎作伥,在经由不同章节来到读者面前的时候,便显得格外理直气壮了。
但人们也因此知道,这些非凡的气度其实是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有过的,至于到底来自哪里,反倒不一定非得去追究。宏伟给自己的这个长篇起了一个颇为冷僻的名字——《平行蚀》,一点不感性、不文学,更不能一眼就望得到底。成长大概是个充满捡拾、排斥、自立等元素的过程。据宏伟讲,“蚀”大概相当于“影响”,也算是“捡拾”吧。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等于被丢在了影响的汪洋大海里,无论肉体,还是精神,想完全挣脱影响之手,类似游离于空气之外,是绝然不可能的。在成长期里,在那段有理由“理直气壮”的年华里,我们受别人影响,同时也影响别人,宏伟认为这是一种“侵蚀”。他说:“日常交往中,我们很难抵达别人的记忆深处,大家处于不同的平行世界。但是每个人又像一种发光体或者腐蚀性物质一样,会对别人产生影响,在一些极特殊的情况下,会彼此敞开、互相侵蚀。背负记忆之重的人,在这样的时候,消融伤痛,获得个人的新生与动力。”显然,这些想法超脱了感性的零碎,即使留有岁月旋涡中的盘旋与停滞,也难免有沉淀,这大概就是一种所谓的生命之思吧。
小说拒绝哲思,它要求时间之维逻辑的完整,但这种逻辑不意味着概念的推演、论据的铺陈,而一定要放任细节与感性的茂盛生长。《平行蚀》做到了这一点。在小说里,少年时代的苏宁,周围环绕的是哥哥苏平、父亲苏建章的影响,在青年时代及后来的日子里,环绕着武源、洪英、俞晓磊、刘明、丁楸、冬子等的人生,他们的生活时而交叉,时而直接或潜在地发生着关系,连接着记忆的颠簸中的杂色,与时间隆起的那些肿块相交,但将“如何在时间中消退成血液”的过程呈现出来,宏伟构建了一个有意思的形式。
这种形式是与成长过程的时间流逝相适应的,主线是主人公苏宁的成长,童年在四川的见识,考学后在北京的经历,苏平与冬子分别成为他前后两段人生不可缺少的角色。在前一个阶段中,作品文本最吸引人的地方,依然是如许活色生香的生活场景,喧闹的市声,家乡小镇上五行八作的松弛、快乐、琐碎,以及各色人等的情态、声响、心理活动,这些场景具体而微的存在,其质感无不激起人们对时光、对生命的感激与留恋。譬如,我们都有过裤脚被露水打湿的经历,但我们留意过自己的感觉吗?就说那滴露水吧,真的是个奇观——“一滴硕大的露水不安分地向下探身,使劲使劲再使劲,脚勾在生长的地方,张开的大嘴吞下了另一滴露水,来不及消化刚刚猎获的伙伴,它就顺势冲了下去,直跌进墙根的水泥缝隙,一路上吃掉了两只小虫。”早晨就这样来了,宏伟以一种类似“泼留希金”般的精细,像篦子一样梳理着人生过往的一切,记录着小镇富于烟火气的各种细节,这里面有生活的喘息、色调、质地,详略得当、浓淡相宜、聚散有形,一个地域的整体风貌被还原得毫发无损。美学力量即产生于斯。
在结构与叙事上,小说的文本及所做的探索,已经充分体现了作者知识储备的全面。宏伟无疑是懂得《史记》所开创的先河对小说写作的意义的,即使从他走过的路径看得出,这些探索还带有一些“生吞活剥”的印记,但从另一个方面讲,却也鲜明地体现出了思考的可爱。结构谋篇上的“夜”和“日”,穿插于“编年”与“纪传”之间,四个部分从不同角度生发、带动、补充、丰富着苏宁的人生,恰可多角度、多层次地表现一代年轻人的精神状态。所有这一切作为作品的肌理、框架、语汇,其实既是内容也是形式,反映了宏伟的强大雄心与能力。在走向成熟的路途上,各有各的道。想必作为一个写作者,宇宙、自然、人生、价值等经常翻滚于宏伟的脑海里,他要驾驭这些具体的存在,却发现它们是抽象的最好理由,因为,我们的肉身与灵魂是不能分离的,既具体,又抽象。
这大概就是宏伟给我的一点启示吧。
《平行蚀》,李宏伟著,作家出版社2014年10月,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