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读书》杂志编辑部在一栋住宅楼的地下室里。
我找到地下室,还有个玻璃推拉门的传达室。看门的老大爷问我找谁?我有点结巴:对,是找人,不过,人肯定不在这,但只能从这儿找,通过《读书》杂志的编辑。
老大爷说没关系,来都来了,慢慢说。
然后我就说明白,老大爷也听明白了。
我订《读书》杂志好多年,老在杂志里看到朱健写的文章,末尾署着“长沙潇园”或是“长沙东塘潇园”。我上班在长沙袁家岭附近,如果坐公共汽车,顺着宽阔的韶山路,最多四站就可以到。
我想去拜访认识朱健先生。
老大爷说,这么着吧,您给朱健先生写封信,我给您压在编辑桌上,然后您就回家等消息吧。
这应该是1985年或1986年的事。后来,我给林贤治先生打理书店,曾陪林贤治先生请三联书店的董秀玉女士吃饭,席间我说是《读书》杂志的拥趸,而且,是通过《读书》杂志认识的朱健先生,再通过朱健先生认识了林贤治先生。跟您打听一下,当年可能是您手下哪位编辑,转信给朱健先生的呀?
记得董秀玉女士莞尔而笑,说这种事当时常有……
这是1994年秋天的事。
说回1985年或1986年。有天上班时,接到朱健先生的电话。当时那个激动啊!下班去他家,骑自行车绝对不超过十分钟。
他住潇湘电影制片厂大院。他热情留我吃饭,我不肯(后来他把这事写进文章了,说我从不肯留下吃饭),但领受了一项“任务”。他说,自从文字在《读书》杂志陆续刊出,有好几个年轻人在打听他。应该都是好读书之人,你不妨去结识一下。一位姓龚,当时在长沙幼儿师范;一位姓符,在湖南教育出版社;还有一位姓杨,在常德市文化局。
朱健先生的书房,到处是书。可稍稍让我失望的是,跟他在《读书》杂志文章妙趣横生议论的《红楼梦》相关者,却并不多。所以当他听说我还订了《红楼梦学刊》,禁不住仰天大笑,“哈哈,我不是吃红楼这碗饭的咧”。
2015年中秋节,我去朱健老伯(认识之后就一直叫他朱健老伯或杨老伯)家探望,他今年已92岁。他送我两个宝贝:一件是书,装帧极为精致的《红楼读我》;还有一件是扬之水先生小楷精抄影印的朱健的诗《骆驼和星》。
朱健老伯原名杨竹剑,朱健的笔名,似即从竹剑音变而来。他那么喜欢《红楼梦》,也许和笔名也有关系?
看我翻看《红楼读我》。他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本书啦。文章都是以前发过的,是编辑用心挑选。算是一套四大名著新的鉴赏诠释之一。”
我说,前天和几个书友聊天,还说到您。说如果我们几个“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若能分别致敬一下古典,自找喜欢的经典书籍写一组文字,各言所好的话,大家有说陶说杜的,说水浒说金瓶梅的,而我还是皈依红楼,再加三国。
朱健老伯有点耳背,听我附耳大声说皈依,见他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好好!皈依红楼三国,致敬中国古典,岂有他哉?
1993年,我所在的工厂被整体收购。我南下东莞,在一家报纸当编辑。半年后,报业整顿,报社撤销,我又寻到东莞客家小镇清溪,还是做编辑,编一份最小的机关报。这时收到一位朋友寄来的《长沙晚报》,上有朱健老伯写的《读书小友》一文。朋友说,一望而知写的是你。
回湘过春节去看朱健老伯,他也很感兴味。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嘛!随口一句红楼里的对联,能琢磨出星光斑斓的意味来。然后他介绍我,有时间去认识林贤治先生,他写的鲁迅颇有思想。
于是,拜访并跟林贤治先生请教。林先生的意思,珠三角的变迁,一个清溪小镇不足以概括。更重要的是,你最想写的是什么?儿童文学!对嘛,用喜欢红楼梦的底子写儿童文学,那写出来一定是耐看的儿童文学。
我突然明白过来。朱健老伯的谈红楼、写红楼,其实是一个诗人酿诗思与才性,故而下笔潇潇洒洒、杂花生树,旁敲侧击,妙义纷呈。
一边给林贤治先生打理书店,一边写自己爱写的儿童文学。一边不时又看看《红楼梦》,去探望朱健老伯。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朱健老伯如今仍然每天用凉水洗澡,仍然订着《读书》杂志,他觉得日子很长,依旧不是我读《红楼梦》,而是红楼读我。书友打油诗有这么两句:“因了庄周雪芹笔,幸生中国五千年。”用朱健老伯回忆自己曾参加修订《辞源》一书的话说:“有汉语书读,真是太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