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养一座城市的盛宴

    1

    二十五年前，我从微山湖畔的小城迁居济南。多少次游览趵突泉，我懂得泉是这个城市的灵魂。多少次游览大明湖，我懂得它是一面明镜，将这个城市的民心民意与日月云霞、山光物态温情交融并细心收藏。多少次登上千佛山，我懂得这是一个智慧的城市，佛光蒸蔚的暮鼓晨钟，是人们向真向善不息修行的韵律。我知道这是一个历史悠久，有着深厚文化积淀的城市。最不起眼的小院里，也许就藏有珍贵的孤本古籍；最幽深的弄墙上，也许就有着奇异的汉画像石……

    爱一个城市，赤诚的行为之一是发现她的不完美。几年之后，我常对友人说出这样的遗憾：济南，怎么就没有北京的潘家园、上海的豫园、南京的夫子庙那样的文化市场呢？

    2

    大约二十年前的一个深秋。某个清晨，城市还未从残梦中醒来。一夜秋风潇潇，英雄山北侧的马鞍山路，铺上了零乱的杨树叶，更多的落叶被风踅到了路两侧的沟里。一位环卫女工清理沟内的落叶堆成的小丘，却怎么也扫不动，推不动。她只好从丘顶一层层地扫开，使她大惊失色的是，竟然扫出一个衣着单薄，鼾声起伏、酒气飞扬的活人。

    这人正是我的同事，一位诗人，也是出色的文物鉴赏家和收藏家。忘不了同事那些天的激动和兴奋。他对我说：“英雄山下有文化市场了，是自发形成的，自然形成的。”那时候，山下的马鞍山路两侧还是空地，每天的上午，卖土特产及小吃的摊贩就沿路经营着。正午一过，摊贩散去，只剩下几位遛鸟与健身的老人。文化市场在靠近山脚的地方，离路稍远一点，似乎就避开了尘世的浮华。最初，是八九个人散坐在地上，面前摆几件古玩，几幅字画。让人始料未及，只在短短几个月内，摊主就扩大为几十个、几百个，市场尽管是刚见雏形，而游客已是熙来熙往了。我的同事从八九人的市场开始，每天都要光顾。不论有无收获，他都要开怀暢饮。醉卧路沟的那一天，是因为他淘到一方古印，还见到了清代大画家恽南田的真迹。他自豪地对我说：“有了这个市场，我心里底气足了。以往学的东西，好像一下子被激活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尤其让我敬佩的，是他的预言：“别小看这个市场，我敢断定，用不了多少年，它就会呈现出大家气象，成为全国赫赫有名的文化市场。”是的，仅仅三五年后，英雄山的每棵苍松翠柏，济南的市民，乃至全国各地的文化客商及文玩人士，都见证了同事的预言。如今的英雄山文化市场，已然成了占地30多亩、建筑面积四万多平米、经营品种八万多个、从业两千多人、日均客流量一万多人的超级大市场，当之无愧地进入全国四大文化市场之列。

    3

    正如，提及鲁迅，妇孺皆知的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提及济南，天下人脱口而出的便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我一向认为，铁保书丹的这副对联促进济南名扬天下，是济南及市民的幸运；同时，又使济南多少有些尴尬。对联突出的只是自然景观之一隅，只是历代济南人依据这一隅的自然物质而构建的人文景点。尽管它也昭示着人的文化能量与审美意志，以及天人合一的和谐之境。但是，它对于外地人的想像渗透，着实会显得褊狭了；对于本地人因此联而生发的自豪，也容易忽略了深层的考量。

    清末思想家龚自珍在他的《古史钩沉论》中说道：“欲知大道，必先为史。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龚自珍的话，振聋发瞆，警醒世人。一百多年后，法国有个叫福柯的哲学家又强调说：“谁控制了人们的记忆，谁就控制了人们行为的脉动。”史是什么？史是一国一城不可止息的命脉，不可移除的根基；史是一国一城凝聚力和传承创新的源泉，是一国一城的不可磨灭的文化记忆。

    4

    城市与城市的核心差别在哪里？不在大小，不在有多少钢筋水泥浇筑的商场，不在有多少人工雕琢的公园和机电武装的游乐场，差别只在文化。英雄山文化市场正是济南的文化大观园，是济南人文历史的最大的藏馆与展厅，它复活了济南所有的记忆，也演绎着春意盎然的未来。

    我爱这个文化市场上的每一件青铜器和瓷器、玉器。用手抚摸一下，就会感受到几千年的文化脉动，每一件器物都记录着时代的特征，融入了民间的智慧。青铜器，给我最多的感想不是祭祀之类，而是金戈铁马、朝代更替，以及彼时叱咤风云的济南人秦琼、辛弃疾们。我对青铜器的敬畏，则是因为伟大的济南人舜帝。舜无私地重用仇敌的儿子禹，并让位于禹，使得后来的华夏大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舜对禹的一用一让，是华夏有史以来最杰出最关键的举措，集天下青铜铸万丈之鼎不足以载颂其道德。济南这方水土的重公义、轻私利、宽厚待物的优秀品格，正是祖先舜的赐予。喜欢瓷器，便会穿越了时空，徜徉于把瓷器推举到艺术殿堂的盛唐，看济南人房玄龄们把玩瓷瓶饮酒作诗。喜爱玉器、喜爱书画，难免一丝哀伤油然而生，济南人赵明诚和李清照的命运，正是那个朝代颠簸苦涩的缩影。

    喜爱这个文化市场的工艺品，文房四宝，还有越来越少见的古书。这里是多元文化的亲善之地。我的书架上，放有一套光绪年间的《康熙字典》，一个刻了阴阳图的笔筒，一串金刚菩提子手链，此三件都是从英雄山文化市场淘来。每每欣赏，心旷神怡，其代表的儒、释、道三教和合共生的正大气象，在书房里氤氲久久。

    5

    日均一万人的流量，有多少人是为了淘宝？我猜想，或许不到七八分之一。大多数人，是为了享受这里的文化盛宴。男女老幼，有着走进庙堂的崇敬，有着悠游于海的自由，也有着登上极顶的喜悦。不论你工作和生活中有着怎样的不如人意，一走到这里就仿佛心生一莲，变得美好与安祥。在这里，人人显得谦恭又自信，感受到了平等与和谐的温馨。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都以不同的话语交流着，祝福着。记不清我来这里多少次了，也记不清有多少人感动过我：淘线装古籍的小伙，每逢周末就从福建赶来卖寿山石的厚道汉子，买了颗寿桃木雕送给老母的打工仔，能把虞世南等大师写得惟妙惟肖的美女书法爱好者，把济南的名人掌故讲得详尽生动的老汉……

    古语“开卷有益”，英雄山文化市场，同样来则有益。至于这里的从业者，市场最大努力地使他们成功。二十年前，一个叫孙立军的青年背井离乡、携妇将雏来到济南，租一间民房安家，每日推一小车到这里经营刻印。如今，他已是这个市场上的制印高手了，是润格最高的一位。他买了如意的房子，租了市场如意的门头房。他的篆刻作品多次在全国获奖，多年前就成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是名副其实的篆刻家了。与他交谈，他对这个文化市场的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与全国所有的文化市场一样，这里也难免有赝品。赝品对于真品固然是大不敬，却也显示出对真品的景仰；对于文化传承与传播也有一定的功力；还有，收入低微的群体买一个赝品，同样可以聊补一下文化渴求，借以抒发一己之文化情怀。我不是文玩家，一直认为，凡是爱的就是真的。

    6

    英雄山文化市场特殊的地理位置，加重了它的使命感。英烈的在天之灵庇佑着、督促着。它不敢懈怠，它深知英烈们的遗愿，深知一座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繁荣富强，靠的是深厚的充满蓬勃活力与无限张力的文化根基。就此而言，它还年轻，前面的路，永无尽头。

    记住去年此月，习近平主席关于文化和文艺的重要讲话吧！

    也不妨记住邱吉尔的名言：“我宁愿失去一个印度，也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

    还不妨记住拿破仑的一个命令，让将军和士兵走在两侧，让学者和驮书的驴子走在队伍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