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安是我中学同窗,她天生丽质,清纯可人,活泼开朗。我1963年到北京上学,她于1965年被哈军工录取。学界和还是中学生的我有一个偏见,认为颜值高的女生多半功课不行,那是由于她们在青春期间,难以专心致志。但佳安却是一个例外。她后来非常自豪地告诉我,她读高二时慧根豁然顿悟,成绩突飞猛进。我们的数学老师池伯鼎告诉我,如果当年不被哈军工提早录取,考上清华或北大是毫无问题的。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在我们都经历了很多波折和坎坷的二十年后,才又联系上了,我已经记不起是通过什么途径。她给我寄来了女儿的一盘录音带,那极纯净的童音使在异国的我倍感亲切。在此之前可以说,我们之间没有过片言只语的交流。因为在上个世纪60年代,男女生之间说话是极忌讳的。
我在海外游学36年了。1994年后,我们见过多次面,在北京、厦门、山东、福州和杭州。我曾三次应她邀请访问厦门。第一回游历鼓浪屿,她冒着酷热陪同我和女儿攀登日光岩,几乎中暑。我们还去了湖里炮台和南普陀。第二回,我们去了陈嘉庚的鳌园。第三回,她带我去了万石山,并到白鹿洞寺吃荔枝芋头,那是我尝过的最精致的素食。迄今我还记得寺院白墙上弘一法师题写的一行大字。她心细如发,居然记得我上次来访没来得及去的名胜,唯恐我漏掉厦门的任何一点美好。我想,她对朋友如此体贴,完全出于天性。
2001年春,我收到霍金新著《果壳中的宇宙》的电子稿。无论是出版社,还是我本人都希望尽快将它翻译成中文,以期与英文原版同步发行。我在国内居住的杭州是最美的城市,而我书房窗口就正对着白堤和保俶塔,站在窗旁,西湖秀色即可一览无余,登上天台,满眼风光更是气象万千。春秋两季,我通常就在窗前书桌上写作。可惜夏天的杭州炎热难忍,只好另找避暑胜地,以完成此桩译事。佳安得知后,建议我去庐山住一个月。她随即联系好庐山接待我的朋友,还邀请我经过南昌时看望她的父母,并住在他们家里。
六月的一天,我从杭州飞抵南昌。她爸爸派司机把我接到位于省军区的独宅大院里。住处宽敞,装饰简约,藏书无数,还记得墙上挂一幅赖少其的山水画,我猜想他们和这位画家是新四军时期的战友。她父亲气宇轩昂,思想活跃,而她母亲精神矍铄,静默寡言。两位八十初度,待客亲切温和,绝不会使我联想到他们曾经的波澜起伏的不平凡人生。
她父亲陈伊出生于江苏沙洲,自幼立志高远,效仿英雄报效祖国。受父亲的影响,他一生手不释卷,广涉文史经典,尤其崇拜徐霞客,向往漫游天下。民族危亡之际,他从江南名校南菁中学辍学,投笔从戎,曾为叶挺团首任政委。虽然一生经历了枪林弹雨的洗礼,但追求学问寻根究底的初心不改。
她母亲陈日梅为了救亡,从马来西亚归国投奔延安,后和陈伊在新四军部队相识相爱,并由粟裕批准结为夫妻,这才有了佳安这一辈。两位老人显然视佳安为掌珠,所以作为她的同学受到的招待也特别周到。我好奇本性难改,问起她是否认识延安的那几名女人,她非常平静地回答了我,不加褒贬。我知道佳安正是因为1966年底参与哈军工27人写大字报而蒙受过大苦难。记得当年我听到这消息时,心里非常难过。
少年陈伊受他二哥陈伟斯的影响很深。在陈伊的记忆中,他思想激进。陈伟斯于五十年代被打成右派,在劳改中度过了二十年,并牵连了包括陈伊等弟妹多人。1981年3月,他在《民主与法制》发表了《林昭之死》这篇最早披露林案的文章。当年为了写作,他被批准看了一房间林昭的档案,但不准抄录,仅以一天为限。林昭妹妹猜测,“他很可能是政治系统之外、唯一看到这些档案的人”。人因文传,正是因为这篇文章,陈伟斯的名字注定不会在历史中湮灭。佳安和伯父母感情很深,多次去上海看望过他们。也许正因为她提到去上海参加伯父追悼会,我才知道陈伟斯和她的关系。
在南昌两日,听从二老建议,共访问三处。一是滕王阁,二是青云谱,三是梅岭风景区。
滕王阁由李渊之子李元婴始建于653年,屡毁屡建达二十九次之多,最后一次重建根据宋画设计,于1989年完成。东西两匾乃苏东坡手书。和黄鹤楼、岳阳楼、鹳雀楼一样,楼以诗文传。可惜登楼远眺,早已不见“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象了。
青云谱道观四面临水,内有八大山人纪念馆和衣冠冢。八大山人的署名既像哭又像笑。他自筑陋室“寤歌草堂”于南昌城郊,和此地无关。不过,倘若他地下有灵,看到他鄙视的那些后人在此附庸风雅,可真要哭笑皆非了。
两个晚上,我们在灯下闲聊。佳安爸爸对科学和宇宙有极大的兴趣。我们讨论了几个最关键的时间尺度:宇宙诞生于137亿年前的大爆炸,地球在45亿年前形成,人类祖先在两百多万年前在东非开始直立行走。尽管人类文明的历史不过区区几千年,但是人性的贪婪和科技的神速发展相结合,很可能在一两百年内就使地球变得不适宜居住。时间箭头为何如此迷人?我们探讨何为生命,何为智慧?我还给他解释了,为何大爆炸没有之前。
第三天,我向二老告别。他的司机把我直接送上庐山。这是我第三次来到此地。
1967年夏我第一回到庐山,和陈裕焜友攀登好汉坡上山。那一次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仙人洞临万丈深渊,锦绣幽谷吞云吐雾,长江如带流淌天际。
这次我住在如琴湖畔陈津利家里。从津利家穿过花径就到达天桥。著名的大林寺被淹没在如琴湖下。我站在堤坝上,遥想当年弘一法师远道来访此寺的情景。花径当然因白居易而扬名,近人陈三立在此也留下碑文。
神州不缺文化名山,但要么皇威沉沉,要么神魂森森,恰与人本及科学精神相悖。庐山是最具哲学气氛的山岳。唯有在庐山的怀抱中,王羲之倾吐胸中之锦绣,陶渊明沉醉出世之闲适,李太白参透造化之瑰丽,白居易迷恋时序之变幻,苏东坡领悟物我之映照,王阳明亲历自然之伟力。
晨曦暮霭,松涛云海,瀑布奔泉,非但激起画家诗人之灵感,更赋予思想者以无限的遐想空间。在这种环境里进行有关宇宙无中生有的创生,以及何为存在本体,何为生命本体的形而上的思索和创造,是再惬意不过的了。
津利家在石头楼房的二层,非常阴凉,窗外林间晴岚瞬息万变。我白天翻译,思绪遨游于奥秘的宇宙,早晚在花径和锦绣谷散步,深夜潺潺的溪流声伴人入眠。
期间共有三拨朋友来访。我陪他们非常仔细地几乎游遍所有名胜:含鄱口,五老峰,三叠泉,石门涧,东林西林两寺,康王谷,白鹿洞,秀峰,栖贤寺,观音桥,栗里醉石,太乙村,九奇峰和爱莲池等。
一日,我的译书初稿底定。我的一位访友无意中听到津利和人在电话中说,我家住了一个老人,他在译书。啊,我意识到,终于在55岁加入了老人的行列!
佳安和她爸爸的这番美意,使我的庐山一月完全摆脱了夏日的酷热,也彻底疏离了人间的红尘,个中美妙不可言表,迄今难忘。
佳安非常爱戴父母,每年多次探望父母,我也都不忘请她代致问候!今年七月,佳安又邀我回福建参加中学五十周年聚会,若无她的亲和力,我见不到这么多分别半世纪的来自各地的同学。
佳安爸爸在今年八月十五日与世长辞,此刻我正在飞往美国的太平洋上空的飞机上。大家都为佳安失去亲爱的爸爸而深感悲痛。佳安和同学们亲如手足,但我还有幸拜访过她的父母。我和陈伊长者人生轨迹中的那次交会真是一个缘分,让我们珍惜这个世界给我们的所有恩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