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5日,初访黎汝清。
我是在参加江苏中短篇小说研讨会的会议期间拜访黎汝清的。此前打过电话,黎汝清的家人接了电话,说不便接受采访。我说,那就忽略我记者的身份,以同乡的名义,去看望老人。
冒着大雨,我在中山北路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了17号楼。可是这栋楼正在装修,看上去并不似有人居住。我犹疑着拔出电话,还好,响了两下,电话有人接通。我想应该是黎汝清的夫人邓德云,果然是。
她接了电话,下楼接我。80岁的老人,步态矫捷。四处是装修的噪音,她说,这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像难民营。
黎汝清正从屋里迎出来,极其清瘦,呵呵笑着。邓德云对我的问候解释说,他耳朵不行,听不见,谁都不认识了。但她还是冲着他的耳朵喊:你的同乡来了。
一边跟她聊,我一边看黎汝清。他并不慢待地,冲我笑,指着墙两侧挂着的镜框:“你看看这山,你看看这树……”我听这乡音听了四十年,自然不会错听他说的每一句话,邓德云给我解释,我说不用,听着多么亲切的乡音啊!
屋里已谈不上有什么摆设,因为整个楼都在装修,四处透风,所谓的客厅,集中了冰箱、微波炉、老式桌椅,她说,家里乱得没法接待,不过平时也不过如此。她还是理解我,说年轻人是为了工作,这么执着,她说,很为我的执着感动。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聊天便敞开了心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概也不止于这个原因,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深深打动了我。
一个月之后,我再赴南京拜访黎汝清。然两次采访,文章却耽搁了一年之久。2015年2月25日,黎汝清在南京逝世,享年88岁。
当我从网上看到黎汝清去世的消息后,大吃一惊,我的眼前还浮现着黎老先生温暖的笑脸,他亲切的乡音犹在耳旁,怎么说走就走了?而我的采访文章还没有完成。是因为第一手的材料不够丰富?还是因为与以往的采访经历完全不同?我想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能解释我的惰怠。
对新文学产生兴趣
黎汝清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其实受祖母影响深,祖母没文化,但是很会讲故事。黎汝清的父亲是木匠,有时会去城买些旧书。父亲买回什么书黎汝清就看什么书,不光自己看,还念书给别人听。
在学校,他最怕督学。因为督学一来,同学们被弄得很紧张,复习课文、打扫卫生。那些学习太差的同学,这一天照例请假。就是这个严厉的督学,在看了黎汝清的作文之后,也赞赏地拍拍他的脑袋说:“不错,不错。”黎汝清的作文是《秋来了》:
“秋来了,柳叶黄了,西风一吹,落叶纷飞,好像一群群金鱼在空中漂游。榆叶却由青变红变紫,飘落下来,像蝴蝶飞向花丛……”
黎汝清的作文也常常获得老师的表扬。在本村小学上完了四年级,日本鬼子就占了县城,在距离黎汝清的村子不远的刘家寨和七里路的小营安了据点。学校解散了,黎汝清到王厨村上了一天半私塾,因为想家,退了学。以后又到北李家村读了三个月私塾,念了《论语》《孟子》和《诗经》,这为他后来的自学奠定了基础,也使他具备了初步的阅读能力。
1944年,黎汝清16岁了,他非常向往着新的斗争生活,可是他从小没有离开过家,要参加工作,必须突破思家和家庭阻拦两道难关。尤其是,他和祖母难舍难分。黎汝清为此十分苦恼。
这时正好有两个同学来找黎汝清,说是抗日政府在纯化镇办一所中学,叫耀南中学分校。马耀南原任长山县中学的校长,是渤海地区抗日活动的先驱者之一,在他牺牲后学校便以他的名字命名。这是一所抗日政府创办的培养初级干部的公费学校,入校之后就算参加抗日工作了。黎汝清决定跟随两个同学去投考,他的语文得了全校最高分,九十八分。
黎汝清在耀南中学分校只读了三个月的书,便去作拥参(动员大参军)工作,之后便正式分配了工作,黎汝清被分配到渤海行政公署工作,后任华东野战军纵队宣教干事。他还参加过昌潍战役、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等战役。上海解放后,在上海警备区任宣传股副股长。就是在这里,他认识了妻子邓德云。
听一个故事他就能写一部小说
结婚之前,邓德云和黎汝清就养成了晚饭后散步的习惯。她会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告诉黎汝清,有时候他听了就能写出来故事。邓德云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她的同学(出身军阀家庭)交待家庭历史时,讲到家里复杂的情况,痛哭流涕,班里12个学员也跟着一起哭,没想到后来却遭到批评,说她们没有阶级立场。她回来后讲给黎汝清听,黎汝清觉得这个材料很好,当即访问了同学的大哥晋怀岩,并就此写出《故园暮色》《故园夜雨》《故园晨曦》。
“听一个故事他就能写一部小说。”邓德云说。《春雷》就是他出差的时候,在招待所认识了一个研究防火材料的专家,讲怎么研究材料,他便就此写了《春雷》,反映科学家的艰苦奋斗。“有时候他也讲,形势不允许。”《红星殒落》也不是顺利地出版,后来改成《安娜一家》。
黎汝清有非常丰富的想象力,但是很多时候是为了完成任务,并非自己想写什么就能够写什么。南京军区、新四军的才子很多,但是很多东西,人家故意避开不写,黎汝清从来不打折扣地接受任务。但是到底承担了哪些不得不承担的事情,黎汝清不说,邓德云也不问。因为他从来不评价别人。
很多人劝黎汝清写自传,他说太早了。邓德云就半开玩笑说:“我替你写!”黎汝清也笑,说:“你笔力不行!”其实邓德云心里明白,自己还真写不了,“没有什么好写的,我不是那块料。让我写,就写得非常平常。我就是这一个平平常常的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平常”的女人,在黎汝清身边,也帮着抄抄写写多年。文化大进军时,邓德云是铁路运输学校的教员。黎汝清的《海岛女民兵》是业余时间写的,邓德云是利用业余时间帮他用格子纸抄的。抄完后邓德云将手稿送到了上海文艺出版社,后来过了很久被退稿。在这之前,黎汝清在上海发表了很多作品,有短篇小说、散文、诗歌,长篇小说被退稿,黎汝清也不觉得有什么特殊,后来这部书稿在北京出版,一下子成了黎汝清的成名作,这部依据洞头女子民兵连的事迹创作的作品,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全国都流行一句话:“南京到北京,《海岛女民兵》。”那个时候,到家里找黎汝清的人络绎不绝,《海岛女民兵》被改编成了各种剧种。作品被改编成多个版本,邓德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叶至诚夫妻,他们把作品改编成话剧,赵青夫妻俩也来了,将作品改编成舞剧。黎汝清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他不是张扬的人。院子里清洁工人推车上个坡,他见了会搭把手帮忙推车。他没有架子,到食堂打饭,从来都是排队,没搞过任何特殊。
《海岛女民兵》火了,找黎汝清约稿的人就多了。出了名,他也不觉得兴奋。黎汝清不喝酒不抽烟,不爱吃不爱玩,是个工作狂。从1958年开始专业创作,黎汝清每年都有一部长篇问世,无论在当时还是在现在,都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当代最高产的作家。黎汝清写作一般都很顺利,有时候一天写七八千字,不像有些作家要挖空心思地写。他出手快,为人很好,很容易跟人家谈得来。很多编辑愿意找黎汝清约稿,因为人家一约他就答应,然后就拼命写。有的编辑到家里跟黎汝清约稿,说走的时候要交给我!黎汝清就说:好好!等编辑走的时候,果然就能交给他。有时候和出版社签合同的时候,脑子里的作品只是个想法或者雏形,有时候只是一个提纲。可是这并不会对他的创作构成障碍,更不会影响他的作品质量。
这种倚马可待的功夫是他从小练就的。在上海警卫区当党委秘书时,领导喝茶的功夫,他就把简报写出来。写完领导签字,很快发到报纸上。废寝忘食是经常的事情,不写完不睡觉,吃饭时邓德云在外面敲窗子,一次又一次,饭都热好几次,他也不在乎吃剩饭,对生活没什么要求。在家人的印象中,黎汝清老是穿军装,他认为军装是世界上最美的服装。
“一旦存疑,我必探求”
5月10日,再访黎汝清。
这一次,遇见了黎汝清的儿子黎军。他所理解的父亲,和母亲全然不同。他说:“父亲退得太快了。他是正人君子,非常豁达。有一次回老家,他曾经公开表达过自己的想法:我干了自己喜欢干的事,有些人认为还不错,仅此而已。”
黎军对于父亲的作品很感兴趣,也更了解父亲。最早的时候,他看过《皖南事变》的初稿,并和父亲交流过意见,大概讲了七点看法。此书出版后,父亲到北京开作品研讨会,会后他对黎军讲:“你说的七点,研讨会上提到五点。”黎军感觉得到,父亲对此是很高兴的。从《皖南事变》之后,父亲写了《碧血黄沙》、浮沉三部曲(《故园暮色》《故园夜雨》《故园晨曦》)等,黎军认为,比较好的作品是《黄洋界上》。
“他做了能做的事情。而且因为他的豁达和简单,他对很多事情看得很淡。在军队作家群里,中国革命史里涵盖的所有阶段,从最早的作品《万山红遍》《叶秋红》《雨雪霏霏》一直到《湘江之战》,解放战争、抗日战争,他都写到了。”黎军说,父亲的作品中,每一个人物都是有原型的,《海岛女民兵》就是依据洞头女子民兵连的事迹创作的。父亲曾于1964年到1965年两次去洞头,和女子连、驻军六连结下了深厚友谊。小说描写了在解放初期,在海防前线的一座小岛上,一支女民兵队伍在党的旗帜指引下,以顽强的英勇精神,进行反特剿匪,保家卫国,成长壮大的故事。作者笔下的小说主人公海霞,写的就是女子连英雄群体的代表,同心岛就是洞头岛,书中还有半屏、北岙镇、东沙等都是洞头的真实地名,很多的情节都是直接从女子连身上采撷过去的。父亲很要强,出海前没坐过海船,吐得连坐都坐不住,却从来不喊一个苦字。”
1987年之后,黎汝清相继完成奠定他在革命历史题材长篇创作重要地位的《皖南事变》《湘江之战》《碧血黄沙》,这三部描写红军时期悲剧性的史诗小说引起争议。我国著名军事历史研究专家朱清泽评价说,黎汝清是著名的文学家、军旅作家,同时也是军事历史学家,值得写的凯歌的作品,黎汝清同志写了很多。“但与其他作家相比,黎汝清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他写了三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三大败仗,一部是长征期间的《湘江之战》,一部是《西路军》(《碧血黄沙》),还有一部就是《皖南事变》。人民军队艰苦奋斗,英勇顽强,与敌人拼搏的大无畏精神无疑是值得肯定和歌颂的,而黎汝清写的这三部历史性小说,则总结了人民解放军,从红军、西路军一直到新四军发展过程中的历史经验教训,这对人民的教育特别深刻,对人民的启迪也特别深刻。从这一点来说,我们应当感谢黎汝清同志对总结我军历史经验教训所作出的贡献。”
“一旦存疑,我必探求”是黎汝清在创作上的追求。他的写作很苦,对于史实材料总是一点一点、一年一年地查。在邓德云的印象中,黎汝清的写作特别注重深入采访,注重搜集一线的革命历史资料。他写了三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三大败仗。1987年,59岁的黎汝清写出《皖南事变》,引起很多争议,也遭到人身攻击。《湘江之战》《碧血黄沙》发表后,完成了革命战争题材的“三大悲剧”。这三大悲剧的完成,对黎汝清来说是了结了一个什么心愿。
《皖南事变》《湘江之战》……无论写哪一段战争,黎汝清将敌我材料研究得很彻底,不愿意有一点假,否则他觉得对不起读者,对不起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