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熔炉”还是“文化多元主义”

    米尔顿·M.戈登（MiltonMyronGordon）教授是当代著名的研究族群问题的美国社会学家，《美国生活中的同化》（Assimilation in American Life，1964）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这本书是继1950年代罗伯特·帕克的“种族循环圈理论”之后另一部研究美国社会的移民和族群的重要著作。上世纪90年代，在北京大学马戎教授编著的《西方民族社会学经典读本》一书里，戈登教授对于同化性质的理解以及定义被第一次介绍到中国来。马戎教授在该读本的译后记里讲到他第一次接触这本书的感受，并且利用戈登教授提出的关于分析和测度族群融合的七变量模型作为他在美国布朗大学的博士论文（关于内蒙古赤峰地区蒙汉通婚的问卷调查）的分析框架之一。2015年译林出版社出版了由马戎教授翻译的《美国生活中的同化》的全译本，使我们可以中文看到这部书的全貌。

    读一本书，有必要理解作者的意图以及译者的意图。正如戈登教授在本书导言所言：“美国的这些种族、宗教和民族血缘群体的社会轮廓是或多或少无法被观察到的；这些结构的轮廓只能通过对社会关系、社区组织或社区结构（它们构成美国人的社区生活）的细致观察或者学术研究才能被推测出来。在公众心目中浮现的，只是许多模糊现象的某种汇集，以及关于与自己群体不同的其他群体的社区生活性质的部分真是的报导。正是由于这许多不完整的想象以及对美国人群体生活性质的整体理解的缺乏，成了催生偏见态度的肥沃土壤。”从戈登的这段话我们可以察觉这本书对于当时的美国具有什么意义，正像戈登所叙述的那样，美国社会需要这本书，因为对于如何理解移民、族群在美国社会生活中的处境与行动规律，不能忽视族群社区生活的性质。戈登教授的这种用意，或许和马戎教授翻译此书的用意是一样的。

    芝加哥学派兴起之后，社会学家和文化人类学家惯用“同化”或者“文化适应”这些术语来描述族群之间“相遇”过程和结果。其实“相遇”可能就是指在美国这个大陆上共同生活，一方面是地理上的发生关系，另外一方面是在社会层面相互接触。戈登在第三章里不仅列举了前人学者的对于“同化”的定义，基此对“同化”提出了一个自己的一个可操作、可测量的定义；并且把同化类型分为“文化上的、结构上的、婚姻上的、认同意识、态度接受、行为接受、公民的”这七个变量，对七者之间的相互关系也进行了梳理。这个分析框架贯穿了他的整本书，对于我们去理解同化，甚至去调查同化都是非常有用的。之后戈登利用这个分析框架对“盎格鲁—撒克逊”“熔炉”、“文化多元主义”进行讨论。他用了一个比较简单的定义来说这三个概念：“盎格鲁—撒克逊”就是要求移民们接受美国的盎格鲁—撒克逊核心群体的价值观念与行为方式，彻底放弃自己的祖先的文化；“熔炉”理念设想的是盎格鲁—撒克逊群体与其他移民群体实现生物学的合并，把它们各自相关文化混合成为一种全新的美国本土文化模式；“文化多元主义”假设新移民群体的社区生活和文化的重要部分在美国公民权的框架下能够得以保存，同时这些移民群体能够在政治上和经济上整合进美国社会。到第七章戈登又回到社区这个层面，看看各个亚社区是怎么样的。包括黑人、犹太人、天主教徒、白人新教徒和知识分子。尤其是他对知识分子这个亚社区的分析很精彩，展现出丰富的社会学的想象力。戈登在书的最后一章还对族际关系进行评估，并且指出可能的走向。

    然而，无论如何，我们也需要注意这本书出版的时代背景。1960年代是社会学的帕森斯时代，结构功能主义占据了社会理论界的主导地位。黑人、犹太人、天主教徒或墨西哥裔美国人在未来的美国是应该保持还是丢掉自己的群体认同？在当时，“民族熔炉”可能是政治正确的一个回答。而随着多元文化主义渐渐成为一种新的“政治正确”，本书的局限性也逐渐显露出来。这种局限性主要集中于本书在方法论上的个体主义范式，作者可能严重低估了如查尔斯·泰勒所言的社群之间“不可化约之公共物”（如语言、宗教）对于社群之间关系的实际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