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并不在别处》这个题目听起来就有点奇怪,印在封面更其诡异,按当下习惯可以读作“别处并不在生活。”我想,贝克莱主教或许会喜欢这样的说法,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则无法翻成这样的隐喻。
书中的内容可谓丰富,但概括起来,就是写书事与人事,因书事而发生的人事,各种人物的往来及作者与他们的往来。应奇购书的兴趣大于藏书,藏书的兴趣大于读书,读书的兴趣小于读人。所以,人是这本集子的主角。这一点是此书与其《北美访书记》略备的一点差异,尽管书事在这个集子里也流连。
这书的文体不拘一格,有讲演的记录,有丛书序和译序,也有林林总总的段子,有些妙不可言,恰如北京冬夜的麻辣烫,一吃上瘾。但凡一谈思想,莫测高深的语录一过,笔锋就转向他人,而一谈人,文字顿时就兴高采烈起来。
应奇为其师范明生先生八十寿辰而写的回忆,与其它几篇写其私淑师的文章一样,有赤子之心。在回忆中他不断重咂老师器重他的余味,也不避讳当年对老师的小不满,敲开了老师寓所大门之后却奋不顾身地逃离。应奇原来还是很尊师重道的。
应奇的文字其来无由,其去无向。读他的文字,你只得跟着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入深山则登高,入大海则脱衣。就如与他聊天一样,你如稍一被动,就得堕入他那神出鬼没的思路里面,稍一走神,他就会强行将你拉入无常的轨迹。你即便是极强的谈天控,也要叹无奈,他会用他那同样来无影去无踪的笑声,有力的肢体动作,将你捉回他的语言场。
虽是旁征博引,应奇的描述重在他自己的观察、感受和重构,至于事情实际发生的细节,因仗有极强的记忆力,他并不费心考证。这样,别人的生活在他的笔下,也成了此处生活的一个场面。他又观察仔细,感觉敏锐;若干篇章中,他描写自己与他人的情感变化,刻画他人的行为和言语,有时细腻至极,真挚动人。对人的言语和心理别有一番深入的理解,这一点在我看来,确实是很难的。我先前只从字面意义来理解他人心思,因此常常会错意。后来渐渐地意识到这一点,但也就听之任之。
这个集子的多数文章应奇自称为段子,既写故事,亦就此而臧否人物。段子的意思大概就是生活的片断。这些片断都与读书、思想和学术有关,简称学术段子。一些人谨慎地生活,是为了不让人有所评价;一些人张扬地生活,但也不让人评价;还有一些人张扬地生活,并不顾及人们如何评价。然而,作为政治动物,人总是要品评他人。不过,品评要写成文字,就既需要勇气亦需要技巧。否则,虽然不至于有危险,但会得罪人或遭人反击。不过,就如应奇的好游野泳一样,他具备了这两方面的素质。一个广阔至青山远处隐隐的水库,风吹波涌,岸边立着“水深危险,禁止游泳”的标牌。应奇小心入水,一至深水处,他反而会伸展自如,在波浪间轻盈来去。他人或也入水,但小游则归,或因体力不支,或惧水深不可测。应奇真正如鱼得水,在浩浩水面上,可以游上一个小时。人们不可想象,在岸上他如企鹅一样蹒跚的身体,在水中也会像企鹅一般自如。浙江俗话说得好,他是有水性的。他的段子就如他的野泳一样,也是知人性的,但除此而外,还需要胆量。写人物的段子,与在水库中游野泳一样,是应奇好做的两件事情。我想,他在其中享受了无限的乐趣。
应奇的博闻强记,除了人物,就在书上。应奇喜在书店勾留,好藏书,这些书的名称、内容和来龙去脉,乃至书与书的作者之间的关系,都讲得清楚,这是很了不得的。读他的访书记,他说到的许多书,是我未读过的,还有若干甚至没有听说过。这就不仅要有好记性,还要有大兴趣。这两样东西刚好应奇都有,而且他也颇以此自诩。这样,他写出来的文字就很有些看头了。
孙永平,我在北大的一位朋友,也以好读书而博闻强记出名。有十多年的时间,老孙每周若干天,必到当年的北京图书馆现称国家图书馆的外文新书阅览室去读书。因此,大凡哲学英法德语的新书,他都寓目。人问起来,内容人名关系都讲得清楚,要命的是,理论源流他也说得分明。西方哲学专业硕博士生要答辩,把他请来,文献引证的事就有了底。同事同学也很乐意到他那里去找文献的捷径。北大哲学开门初期也有这样一个浙东人,读书破万卷而过目不忘,就是研究中国哲学的陈汉章。与陈汉章、应奇不同,前几年,老孙声称不读中文书。现在他用了微信,想必也读些中文的微文。
其实,应奇是很适合做学术史和观念史的,他对于中国当代学术界,主要是在文史哲范围内的人物与思想状况的了解,也说明了这一点。不过,他志在于段子,段子里他别具只眼,写出中国当代学术界人物的另一种风貌,学术丛林的另一种状况,而他自己就势筑了一个巢,生活在此处。
这里的风景,有时也很别致。应奇喜欢了解所属意的学者的逸事,如他之购买MaryWarnock的回忆录,主要是为了书中有斯特劳逊的三张照片(226页)。人之钟爱这些事情,就如摆弄古董一样,在于鉴赏、眼力和趣味,学术的趣味。当然,表现自己智商的因素也是有的。
读应奇的段子常联想起鲒埼亭,一个怪地名。鲒是寄居在瓦螺里的小蟹,制成酱,便是很鲜美的食物。鲒埼亭是奉化的古称,后世因全祖望的《鲒埼亭集》闻名,应奇几次提及全祖望,还藏有此书。他的后人全增嘏主编了复旦的《西方哲学史》。我的联想一是由“奇”而至“鲒埼”,应奇的文章才气逼人,不拘小节,也属奇崛;二是以为,他的文章又如浙江俗话所说,味道蛮鲜。离奉化不远的诸暨,是应奇的故乡。那个地方出三种东西,一是美女,如西施,二是才子,如应奇,三是白酒,如同山烧。这三样物事的特色在应奇的文章中都有体现。不过,如应奇自称,他本性是很羞涩的,所以,前一件以很羞涩的方式表达,后两件则以他自己的方式喷涌出来,奇而清狂。他集反讽、隐喻、调侃于一文,就如其人行事一样,突如其来,倏忽而去。
文章可以有各种写法,并没有一定之规,散文更是如此。中国原是文章大国,所以古代曾经有许许多多的文体,现代人许多连公文都写不正式,古人文体就不在话上了。我想,虽然文章怎么写都可以的,但是,小学生的作文,大学生的论文,官方文书,还是有一定之规的,断残文句、错别字更是不可以的,要批评和改正。应奇的这些文章当然不在此例,所以奇虽则奇,却是怎么写都可以的。他有时着意要把清楚的意思用含糊的句子表达出来,春秋笔法也未可知,无论如何,他还是有讲究的。
应奇把书送我时,多次嘱我写个书评。我当时有点虚与委蛇,确实因为难写。应奇则很昂扬地认为,我是一定会写的。十二月在上海会议上见到,我主动对应奇说,你的书评我今年一定写完,今年把一切文债了了,明年就不接活了。应奇相当矜持地说,你如果不讲,我不会追问,我还是很有范的。这样的姿态就加重了我要写好书评的责任感。在此之前,我对向晨说过,应奇又敏感又张狂。向晨觉得实在中肯。我把这事转告应奇,应奇自觉也不错。我本想用这个评语来做题目,但现在却以为当下这个题目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