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双溪是台北一条有名的溪流,在它的一个分流处,筑有张大千的故居“摩耶精舍”。我之知道“摩耶精舍”,还是缘于台静农的一篇散文《伤逝》,台先生的小说是当年鲁迅先生赞许的“乡土文学”的佳作,他到台后不太提起那一段文学因缘,倒是这篇文章用了与鲁迅先生小说名篇的同题,所以格外让我醒目。这篇文字不是对爱情的忏悔,而是对友情的追怀,里面写他与张大千和庄慕陵的过从,尤其是生命的最后时光,倏焉天人永隔,令人唏嘘不已。其中写了他去“摩耶精舍”,看张大千作画,一起谈天,用饭,喝酒,虽未着墨于周遭环境描写,却让你想见那地方定然风致不俗。
“摩耶精舍”的“摩耶”一词有两种释义,一说“摩耶”为释迦牟尼之母,其胸中有三千大千世界,大千先生取号“大千”,以此相关。另一说则是印度教所指的幻象。我较倾向后说,大千先生以之命名他的这所庭院,衰年之际,或也有看空之心,但他留于世上的这“摩耶精舍”,却并非镜花水月的幻象,而是一幅值得品赏的精品之作。
“摩耶精舍”现今是张大千的纪念馆,由台北故宫管理,对外开放,每天名额有限,须一周之前预约。我去的那天,还有几位四川内江来的参观者,因为他们是张大千家乡人,给我们做讲解的那位故宫女职员,看上去还因此有点兴奋。
张大千是画家,有道是“善画者善园”,他一生足迹所至,筑过好几个园,巴西有“八德园”、美国有“环荜庵”等,皆按中国庭园营建。艺术家财力许可,营造可意居所,以安顿自己,肆心广意,也是必然之理。张大千治园是当作画一般,据说建造之时,他常守在现场,一径一桥,如何铺设,一木一石,怎样安放,都要亲自运筹、指点,这光景也就相当于展纸布局,染翰挥毫,如今你就看吧,凡来过此地的人,无不以为是观赏了一幅立体的丹青之作,获得绝佳的审美感受。
治园既如作画,看园又岂能不当画一般欣赏?世间就有这种佳处,恰好是一道汩汩然的清溪,犹如“千里来龙,此处作穴”,然稍事打尖,随即分头,各奔前路。这溪流说不上如何涵澹澎湃,但它的清湛奔逸,绝对是此地的“主旋律”,无需如何静心,即可听见它的欢悦吟唱之声。溪之左岸,有苍崖茂树,草木蓁蓁,饱含它的洇润之气,葱翠欲滴,形成一个天然绿屏。精舍所据,相当于一个渡头,其前身据说是一个废弃的养鹿场,当初,三五成群的麋鹿在此徜徉,一定很合乎林下高士的想象。精舍主人“取其自然,得其天趣”,临溪修筑分别称“翼然亭”“分寒亭”的“双连亭”,所延续的就是一如麋鹿对这溪山的贪恋。
很难想象一个中国画家不深爱自然,不钟情山水,张大千自谓“老夫足迹半天下,北游溟渤西西夏”,他一生走过、观过多少山水胜景,到老来也还是此情不渝。说到他对山水、对大自然的痴情苦恋,也许不得不说一说他至死也未杀青的《庐山图》。此老一生未曾踏足庐山,却慨然应允作巨幅《庐山图》,这在他人或有点不妥,而在他,则是大师直入化境之举。其所凭借者,就是胸中的无限丘壑,是对祖国山水的绵长思念。“五洲行遍犹寻胜,万里归迟总恋乡。”山水有魂,何往而不在,不同者亦即东坡翁所云的“远近高低各不同”了吧。当然,为制此巨构,他也博览了大量资料,倾注不知多少心血,偶尔歇息之际,斜倚于此“双连亭”间,吐纳天地之气,触摸山水之魂,眉睫之前,风云卷舒,又会给他生发多少神思?
精舍的后院并不大,然而,曲径、小桥、奇石、幽篁,“人方窘步,我则沛然”,移步换景,随意生态,足见主人意匠的神巧。大千世界,林林总总,虽不能尽揽,却也“笑纳”了许多,珍卉嘉木,自不必说,这里甚至还看到悬挂一边的各种枯木老藤做成的拐杖,以及靠墙摆放的一列泡菜坛,果真是原汁原味的乡土之恋。而主人雅好的盆景,依然葱蔚,其饲养的各种珍禽,虽大率散去,还幸存一只丹顶鹤,大师去世今已三十余年矣,此鹤之顶,由赤变白,犹独步如昔。
张大千晚年善用泼墨,其画作所晕染无非大千世界之魂,流连于他的庭院,你会深切感受到大师自己的魂仍萦绕于斯。这不单是那“梅丘”石下,还有他的灵厝;工作室里,也有他栩栩如生的蜡像,甚至还有他所宠爱的长臂猿标本,与他形影相随;更多的是,这里的一切所营造出的氛围,所流溢出的性情,所隐寓的中国文人传统的自然观、生命观。它让我们感觉得出大师一步也未从这里离去。我们有多少名人的纪念馆,却鲜有能与之相比美的。精舍里有一幅墨线画的托钵僧,是张大千的风趣自喻。他一生主要靠鬻画为生,家中供养的人多,开支浩大,故也不得不多处“化缘”。看他的这所庭院,实不应有妒富之心,诚然,能筑此园,非有相当财力不可,一般人无法为之,而这也是他“由我得之,由我遣之”。此舍虽堪称“苟完矣,苟美矣”,却绝无一点浮艳佻伪之气,也绝非炫富土豪堆金砌玉可比,若不是出自大师之心源,就是有再多银子,又安能至此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