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65年上的山西大学历史系,称作历史系六五级。入学不久就知道,班上有两个出身不好的同学,一个是我,富农,一个是乔象鋐,地主。
我们入学的时候,系主任是许预甲先生。文革中开会批斗许先生,最大的罪名是,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投奔阎锡山,抗战期间任战史室主任,少将军衔。次一等的罪名好几个,其中一个是,每年招收学生,有专人负责,而最后录取,他都要一一过目定夺,对出身不好的学生,尤其认真,总要挑选他所谓的好人家的孩子。这个好人家,在批判者那里,自然是打了引号的。
这话让我暗暗吃惊。
不光想到了我,也想到了我的同班同学乔象鋐。
以身世而论,他真正是个好人家的孩子。
这几年,在山西,无人不知姚奠中其人。无锡国学院毕业,等于是章太炎的学生,推论之下,就是鲁迅的师兄弟。山西大学教授,书法巨擘。前年过世,活了一百岁。看过姚先生的传记,方知当年奖掖资助姚先生的,正是乔象鋐的父亲乔鹤仙先生。乔老先生当年在山西,可说是一位文化名人,曾在山西大学历史系任教,解放初期是省文史馆的馆员。子女多有成才者,有个女儿,是中国社科院唐代文学专家乔象锺女士。社科院出的《中国文学史》唐代部分,就是乔象锺写的。她的夫婿,是中国有名的美学家蔡仪先生。
再后来,看书多了,也就知道,为什么三十个学生里,有两个出身不好的。
中国的大学招生,在对出身不好的学生的政策上,曾有过几次反复。50年代中期某一年,凡出身不好的,一律不得上大学,结果是那一年,够资格的全录取了,还招不够,只好临时抽调在职干部进入大学学习。后来教育界有“调干生”之说,那个调字就是这么来的。到了60年代前期,政策相对成熟,经过相当的政审程序,可以招收出身不好的学生了,给的比例是百分之五。历史系一个班三十个人,按比例是一个半,人没有半个,只能是两个。中文系一个班五十人,三个班,只能是有的进成三个,有的舍成两个。统筹下来,仍是百分之五。
一年只能招两个出身不好的,怎能不让许先生挑来挑去,费尽心机。
弄清了这一点,我心里大为感动。不能不承认,许先生这样做,多少是有点私心的。他的好人家孩子的判断,全来自他个人的经历。以象鋐而论,只要他的履历表上,填上河津乔某,许先生就会想到乔鹤仙的。
有了这层关系,有人或许会说,你们两个在班上,定然是过从甚密的好朋友吧。
你还是不更世事。请想想,在那个年代,两个出身不好的,怎么会过从甚密,授人以柄呢。
但我们确实是好朋友,只是过从不密罢了。这不密,非是不理不睬,而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有事了,说说话,没事的时候,绝不会锈在一起叽叽咕咕。可说是不即不离,彼此心里,都认同着对方。更多的,是象鋐对我的关照。象鋐比我大一岁,说起我,不像个哥哥,倒像个姐姐。我这个人,从来就是没心没肺又多嘴多舌,有一次,避过人,象鋐叫着我当年的名字说:“安远,你是怎么啦,人家都瞄住你了,你还故意挑逗人家,别那么爱说话嘛。”
这是我的一个大毛病。对人从不动什么心机,什么时候,都那么糊里糊涂,天地不醒似的。有人以为我对人多么刻薄,实则我心里从来就没有对人怎么样这个念头。总觉得,同学就是同学,同事就是同事,以诚相待,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毕业分配的时候,最亏的要数象鋐。
几十年后,仍得承认,不管局势怎样混乱,主持分配的机构,还是公道的。配备的名额,做到各回各地,还有富余。但是到了系里班里,就不一样了。享受特权的,是那些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出身好的,还可以争一争,事实上也没人敢歧视,出身不好的,只能是垫底了。我家在运城,分到汾西县,还不能说多坏,象鋐家在太原,太原有足够的名额,没他的份。那就回老家吧,他老家在河津,运城地区的名额并不少,轮不到我,也轮不到他,结果是去了有大骨节病的安泽县。一待就是七八年,费尽周折,才调回太原。
我是在吕梁山里待了十五个年头,才调回太原的。一到太原,就打听象鋐,知道他在太钢中学教书,抽空儿就去了。有同学来太原,只要说想去看象鋐,我总是热情带路。
前几年,他夫人包了附近农村一亩菜地,秋天,邀我一家去采摘,中午饭是在他家吃的,嫂夫人为我们做了河津有名的“谷垒”。炒熟的白面,拌上粉条,擦成丝的土豆,再拌上厚厚的酱渍了的肉片子,上笼屉蒸熟,吃起来嘴里流油,一点也不肥腻。
有次见了面,说起过去的事,象鋐说,他母亲的坟,在太原的万安公墓,有次清明上坟,路过一处坟区,看到许预甲先生的墓,就分出一部分祭品,给坟前洒了酒,点了香,行礼如仪。再后来,每年清明上坟时,就备上两份祭品,先给许先生上了,再给他母亲上。
我听了,眼里潮潮的,心里沉沉的。
象鋐一直是中学历史老师,退休后又教了十年复习班,前几天通电话说,把这一茬学生送走,就不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