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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7月01日 星期三

    范小青的“第三只眼”

    胡平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7月01日   19 版)
    《我的名字叫王村》,范小青著,作家出版社2014年6月,36.00元

        在中国当下著名女作家中,范小青也许是最具存在意识的一位。如她新近的一个短篇小说,写一名代理公司的女职员很久不去看望父母,却常受雇看望别家孤独的老人,一次,她发现正在看望的一对老人可能正是自己的父母。这里面的怪诞意味,被“可能”所中和,呈现了范小青观察世界的特殊眼光。这种眼光更体现在她的长篇小说《我的名字叫王村》中,读过这部小说并读懂的人,都不能不赞叹范小青生有的“第三只眼”。

        我们时代新闻资讯的空前发达,正冲击着文学的虚构世界,读生活中的故事,新奇感已丝毫不逊色于读小说中的故事,那么,作家还能比记者多做些什么?《王村》告诉我们,作家可以是修改生活表象的人,如梅特林克所说,作家——就像一个化学家将几滴神秘的液体滴入一只盛着清水的瓶子里——在他描写的生活中增添了一种什么无以名状的东西,就使日常生活骤然显现出它的全部惊奇和令人不安的面貌。生活中的荒诞像雾霾一样慢慢积聚,它弥散在空气中,起初并不易通过呼吸觉察。作家可以是最先发现不对劲的人,我们读《王村》,会发现其中的世界是改变了颜色的,这种面貌是普通人的眼睛平时一点看不出的,作家教读者看到了这个世界。

        小说里,弟弟患有精神病症,认为自己是一只老鼠,闹得全家不得安生,于是全家在决议下将弟弟遗弃。事后,哥哥王全后悔不已,与村、乡、县、市各类机构联系,力图找回弟弟,过程中又经历了村里改选、办企业和征地等事件,整部作品描绘了一幅写照世道人心的鲜明图景。异样的是,这幅图景是变形和夸张的:在王家,从父母到兄妹,没有人对亲人的下落表示关心;在医院,大夫分不清王全和弟弟谁是病人;在乡民政,助理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对找到乡民负有责任;在救助站,科长则确信王全才是精神病患者。显然,作者采取了陌生化的笔法,而读者却感到似曾相识,谁能说,这里面没有一些人们熟悉的场面呢?譬如,生活中的你去看病,有时你会发现,医生和病人是角色互换的。医生看病人,病人也要看医生,病人需要从医生的诊断里辨别真伪和体察动机,从药方里剔除无益的成分,必要时,也需要进行自我诊断和自我处方。此时,医生是病人,病人也是医生。读范小青作品的很大趣味就在于此,她是漫画家,她画中人物的鼻子也许过于硕大,你却不能不承认她还是逼真地抓住了特征。她讲述着一些人们没有过的经历,但人们在经验上不感到过于陌生。

        虚实相间、庄谐杂糅、逻辑错乱、悬念倒置,是范小青这部后现代创作中更具个人风格的修辞手段,它们使小说的底色更为斑驳,肌理更为细密,意趣更为丰厚。

        应该讲小说在间离效果的掌握上是有尺度的,在写实与写意间游离,避免过于板结,也避免过于夸饰。弟弟自这个家庭里消失了,从父母到兄嫂无人再提起他,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亲人,这是夸张;而父亲后来跪下来求王全去寻找弟弟,就返回到某种常情。王全来到江城,出站遇到一群人拉客住店,他嫌贵未从,后接受一名妇女十元的出价,被三轮车拉到旅馆门前,又被车夫索走十元,方知还是被骗,原来妇女收取的只是介绍费。这里面当然有怪诞,但认真回想妇女当初的言辞,又抓不住什么把柄,这就又成为写实了。作品始终在虚虚实实的叙述中进展,似真似伪,以假乱真,以真乱假,形成另类的情境系统。

        小说选择了沉重的题旨,不会令人感到很轻松,但作者的语调从未沉重,保持轻描淡写,亦庄亦谐,常以深色幽默引人发笑,而这笑声又不会很爽朗。村里王长官贿选,送王全一只皮鞋,另一只需改天到村里领取。所谓改天,自然是他能顺利当选村长之日。又如,在这片土地上,叫王村的地方太多,以致常出现张冠李戴的事情:外村的新郎走错了王村,娶走另一个媳妇;邮递员把休书送错了村子,造成一个无辜的王氏跳河;也有人被误认为是邻村的罪犯,逮到县衙差点被砍了头。这类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件层出不穷,冲淡了作品的肃穆,却没有冲淡读者的思索,它们都是范小青笔下的拿手好戏。所以,小说又是好读和好玩的。

        制造逻辑上的悖论,逻辑上的陷阱,也是范小青善于运用的结构冲突的方式。王全说弟弟是老鼠,缘自弟弟装鼠,可当他要求去找弟弟时,家人又问他为何要找回一只老鼠;赖月不愿嫁到王全家,嫌王家有弟弟,而当弟弟被抛弃后,她依然拒绝嫁到王家,理由是一个置亲人于不顾的家庭她是不能来的。至于王全究竟是否去过江城找寻弟弟,在王助理的逻辑诘问下,他也百舌难辨。生活就是如此,生活中的支配者,是不会缺乏支配的逻辑通道的;被支配的人们,则经常陷入两难境地。所以,作者在这里不仅是在运作一种结构手段,更是在揭示一类生存状态。

        最后,悬念的倒置,也成为范小青的重要叙事策略。全作的中心内容,本是围绕着能否找到弟弟展开,但这一趋向在后期发生变化:周围人开始揣测,寻找精神病人的人自己才是精神病人,于是,王全的面目变得十分可疑,读者也不得不重新审视发生过的一切,作品由此进入更复杂的悬念。实际上,把王全视为精神病人也是有道理的,在他眼里,周围一切都不够正常,而当不正常本为常态时,也许只有王全是反常的。作者营造的这一怪圈,使王全在世界面前孤立起来,最终,真实的东西在虚假面前反而变成荒唐,王全也对自己失去信任,他无法验证自己,迷失了自我。这期间,王村已发生了许多改变,农民失去了土地,村子变得让人认不出来。精神病弟弟在此时回到了王村,这个从不知自己叫什么的弟弟竟开口清晰说道,我的名字叫王村。这一笔颇为犀利:至此,王村是谁也成为疑问。我们不能不承认,范小青的深度和她熟练演示的技巧是不可分割的。

        《王村》无疑是一部有冲击力的作品,刺激着人们久已麻木的神经。而一位作家写了几十年,也是可以成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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