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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7月01日 星期三

    我为什么写《渔童》

    赵丽宏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7月01日   03 版)

        这是在我心里酝酿多年的一部小说。很多年前,读巴金的《随想录》,对巴金提议建文革博物馆,心中深有共鸣。“文革”,是中国现代历史中一段无法绕过的历史。1988年,我曾在七届全国政协大会提交关于记取“文革”教训的大会发言,发言中呼应了巴金关于建文革博物馆的建议。但是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更重要的,是用自己的文字记录、反思这一段历史。所有曾经历过那个时代的文学工作者,都应该尽自己所能,真实地追忆、描述、思索这段历史,这是时代和历史赋予的责任和使命。在上世纪90年代初,我曾以两本散文集《岛人笔记》和《在岁月的荒滩上》,写了我在“文革”的遭遇见闻以及对这段历史的思索。纪念“文革”三十周年时,我也曾应《收获》主编李小林之约,写过反思“文革”的长篇散文《遗忘的碎屑》。但是,这些文字,并没有了却我想较有深度地反映解析这段历史的的心愿。心里一直想着用一部虚构的作品来表现这段历史,把我无法在散文中表达的情境和思想,通过虚构人物的命运和故事来表现。这部小说怎么写?小说中有些什么人物?是全景式的展现那个时代,还是通过一两个家庭和个人的命运来展开。最后,我还是决定写一部儿童长篇小说。

        儿童小说如何正面表现“文革”?这其实是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使我犹疑再三,无法下笔。

        “文革”中人性被扭曲,黑白颠倒,是非混淆,文化被横扫,艺术遭践踏,无数善良正直的生命在动荡喧嚣中被无情地摧残。儿童小说,无法回避这些历史。

        在构思酝酿小说时,我想起了很多与之有关的往事,有自己的经历,也有各种传闻。

        “文革”期间,我住在上海黄浦区北京东路福兴里,弄堂口是国华大楼。国华大楼当时曾被人称为“自杀大楼”,“文革”中,曾有很多人从这幢大楼上跳楼自杀。我亲眼目睹的就有四五次,自杀者年龄不等,有男有女,脑浆崩裂,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这幢大楼中发生的事,是当时社会乱像的一个缩影。

        “文革”中,有多少失去理性的行为,大义灭亲,友朋反目,那些侮辱人的口号,挥动的皮带和棍棒,仇恨疯狂的眼神……所有这一切,都曾以“革命”的名义堂而皇之地横行于世。

        儿童小说,是以孩子的目光和视野,以孩子的认知能力和情感来观察世界、叙述故事。正面写“文革”,无法避开那些荒诞残酷的现实和非理性的疯狂行为。小说怎么写?我想,虚构的小说,不能仅止于展示黑暗,渲染罪恶,不能止步于人性的堕落和生命的毁灭。如果作者的目光只是停留在黑暗和恶行,满足或者沉浸于渲染揭露,向读者描绘一个看不到希望和前途的绝望世界,那不是文学的宗旨和目的。儿童小说,应该向小读者展现人间的真善美,让孩子领悟生命的珍贵,看到人生的希望。这也是我写作的本心和初衷。

        我对记忆中的往事和很多素材仔细梳理并思考,逐渐找到一条可以走出暗黑和沮丧的通道。

        “文革”中因被批斗受迫害而自杀的,毕竟还是少数。我认识一位翻译家,“文革”中曾因无法忍受人格受辱,夫妻俩一起关在屋里开煤气自杀,幸被赶来的女儿救下。这位翻译家,后来坚强地活了下来,并翻译了几十种世界名著。我和这位几乎是死而复生的翻译家成为忘年至交。我记着他对我说的一句话:“既然活下来,那就好好活着,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这是我的小说中一个人物的精神雏形。

        “文革”中烧了很多书,但还是有好书在暗暗流传,我自己便在那时偷偷地藏起很多世界名著,并通过各种渠道,到废品回收站去找,到旧书店去淘,还设法借到很多书。那是一个“烧书”的时代,却依然是一个读书的时代。书是烧不完的,知识是无法消灭的,文化的源流和脉络不可能因“革命”而中断。这些情景和思索,也成为我这部小说的重要内容。

        “文革”中,几乎所有艺术都受到批判被打入冷宫,但真正的艺术无法被消灭。美好的音乐仍在人间流传,有时是以秘密的方式。“文革”结束后,竟然还有不计其数的艺术珍品从人间冒出来,那些当时被认为是“四旧”,应该被破被灭的艺术品,历尽危难,奇迹般被保存了下来。这些艺术品如何躲过劫难,如何被藏匿,被保护,一定有无数曲折甚至传奇的经历。我这部小说的主要线索,便从中产生。

        一个时代,如果孩子们失去天真的童心,那么,这一定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时代,一个真正恐怖的时代。值得庆幸的是,“文革”并没有毁灭人间的童心。我至今仍记得一个孩子对着打砸抢的“造反队”大喊:“你们是坏人!”那一声童真的呼喊,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也成为这部小说的一个源头。

        《渔童》的构思逐渐成形。一个孩子,一个教授,在危难中结成生死之交。一件珍贵的瓷器,德化瓷雕渔童,大难不死,历经惊险,被孩子保护下来。两个层次不同的家庭,在疯狂错乱的时代,互相关心,保持着人间最真挚的情谊。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的走向,会让读者感知:“文革”中,人性被扭曲,但人性无法被消灭,知识被封锁,但知识依然在传播,艺术被践踏,但艺术的生命依然在人间蕴藏生长。写这样的小说,是希望在丑中寻求美,在黑暗中投奔光明,在表现恶时肯定善,在死亡中思考生存的意义。

        儿童小说用什么的语言,用什么样的故事结构?是否要和我以前的创作做一个切割,用截然不同的风格和方式来叙写?是否要俯下身子,装出孩子腔,以获取小读者的理解和欢心?我觉得没有这样的必要。我相信现在孩子的理解能力和悟性,真诚地面对他们,把他们当朋友,真实地、真诚的向他们讲述,把我感受到思想到的所有一切都告诉他们,他们一定能理解,会感动,使我不至于白白耗费了心思和精力。诚如写了《夏洛的网》和《精灵鼠小弟》的E.B.怀特所言:“任何人若有意识地去写给小孩看的东西,那都是在浪费时间。你应该往深处写,而不是往浅处写。孩子的要求是很高的。他们是地球上最认真、最好奇、最热情、最有观察力、最敏感、最灵敏,也是最容易相处的读者。只要你创作态度是真实的,是无所畏惧的,是澄澈的,他们便会接受你奉上的一切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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