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初夏,天津市评剧院的崔连润同志,约我把曹禺先生的话剧《雷雨》改编成戏曲,推上评剧舞台。我初闻感到有些惊讶,评剧作为北方最大的地方剧种,一向以通俗、民间、讲今说古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也拥有一部分固定的观众,那些大妈大婶们能欣赏并喜欢像《雷雨》这样的剧目吗?我心中感到疑惑。在交谈中连润却说:赵老师,我请您改编《雷雨》不是一时冲动,头脑发热,这件事我经过长久的思考。评剧要想发展,不能总是在传统戏的大衣箱里翻箱倒柜,鼓捣那几出老家当——《回杯记》、《花为媒》、《杨三姐告状》等。现在评剧的老观众越来越少,新观众不喜欢看这些老古董,必须给这个剧种注入新的内容,新的活力,一个剧种如果不能赢得青年观众的赏识,就没有未来,我请您改编《雷雨》,就是想给评剧观众搭起一座通向高雅艺术的平台。
连润的一席话使我很受感动,她是一位卓有成就的评剧表演艺术家,二度梅得主,她能有这样的深谋远虑,不但是对评剧艺术的责任担当,也是对自己的挑战。我立即承诺下来,经过几次交谈,我们在三个方面达成了共识。一是在人物排列上以蘩漪为主,这也符合曹禺的原意;二是改编充分戏曲化,不能搞成话剧加唱;三是在审美取向上要雅俗共赏。有了这三个目标,我们便开始了艰难地长途跋涉。
把曹禺先生的经典名著搬上评剧舞台,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其难度之大,困惑之多,是难以想象的。说它难,是因为话剧原著有八万字,八个人物,人人有戏,他们围绕着蘩漪与周萍、周萍与四凤、四凤与周冲的爱情纠葛,盘根错节,相互撕夺。而且事件多,情节密度大,戏剧冲突非常饱满,几乎没有空灵和间歇。这对于话剧是优势,而对于戏曲则是大忌。为了做到“戏曲化”,我必须删减人物和事件,于是第一稿删去了鲁大海,第二稿删去周冲,第三稿删去鲁贵,连删三员,戏倒是干净了,篇幅也减下来了,但没有趣味了,因为全剧只有鲁贵具有喜剧色彩,他可以跑上跑下,窥人隐私,吆五呵六,全知全能,甚至一脚戏里,一脚戏外,揶揄周府,调侃世情,他的身份有点儿像西方歌剧中的“小丑”,实在是不可或缺的人物。所以定稿时又把他恢复了。
删减人物和事件,还只是量的变化,最困难的是要完成审美机制的转化,就是要把原著散文式的台词转化为诗化的唱段。这绝不意味着只是加几句唱,装几个腔,而是要按照戏曲艺术唱、做、念、舞的审美特点,彻底摆脱话剧原著的语境,打碎重来,依据新的情节安排和人物需要,组成一个诗化的艺术天地——实现质的变化。
在改编中,我首先想到了“花园”和“河边”的两场戏,这是话剧原著所没有的。在这两场戏里我充分展现了周萍与四凤的相爱,周萍与蘩漪的相恨,如在花园一场戏里,当周萍为了摆脱与蘩漪的尴尬关系,说出最绝情的几句话时,蘩漪认为前情已了,妒火中烧,激起了最强烈的心底波澜,她唱道:“十八年的苦水我吞够,十八年的噩梦几时休?十八年冰雪摧折伤蒲柳,十八年等死漫漫长夜无尽头”。不但发挥了戏曲的优势,也对蘩漪的性格做了大胆的突破。
蘩漪是曹禺最钟情的一个人物,他说:“《雷雨》里的八个人物,我最早想出的,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周蘩漪……我喜欢蘩漪这样的女人,包括她抛弃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职”。从这一段话里,不难看出作者对蘩漪的真情实感。为了充分表达原作的意图,我在改编本中大力张扬了人性和人道主义精神。
其次,是周朴园与鲁侍萍的关系。这是《雷雨》中一段更深层、更具吸引力的感情纠葛。过去囿于“阶级论”的片面理解,往往强调周朴园的始乱终弃,缺乏深层次的挖掘。曹禺有丰富的舞台实践经验,他自己就扮演过周朴园,1956年我访问他,在谈到周朴园时,他说:“演这个人物要注意把握分寸,他有暴戾,也有温情,不要一上来就把他演成两面派,伪君子,或者像封建暴君那样的人物,那样一来戏就不好发展了。比如他对鲁侍萍的怀念,不完全是装出来做给别人看的,他对她很可能有过真感情,真爱过她,侍萍也许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根据曹禺的原意,“重逢”这段戏,不能一见面就剑拔弩张,应该展现他们的感情世界,三十年前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顾今思往,恩怨情仇,奔流眼底,两个人的内心,都有巨大跌宕,在这里我为周朴园写了凝重的抒情唱段,沟通心曲:
侍萍你来看——
(唱)这家具一件件南北辗转,
亲手搬亲自摆一如从前。
留梅厅三字匾为你题签,
挂门楣似见你形影流连。
这玉照记下你当年娇艳,
置案头常抚摸盼你回还。
我非是铁石人无情无念,
周朴园绝不是负心儿男。
至于以后他给鲁侍萍开支票想把他们打发走,固然暴露了他的阶级属性,但仔细推敲,在那个时代,那种情况下,也只有给他一些钱才能改变鲁侍萍的悲惨处境。所以重逢这段戏是《雷雨》的“必需场面”,不论原作、改编都下了很大的工夫,大家从周朴园的唱词中,可以理解改编者的苦心。
现在天津评剧院新排《雷雨》与观众见面了,这对于评剧观众的审美心理,应是一次有益的探索。希望曹禺先生八十年前的这部杰作,再次经受广大观众的鉴赏和品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