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留学生与早期妇产科

    1921年6月2日，北京《晨报》刊特号大字，《新人物的新式结婚》。清华最年轻的教授、留美博士赵元任先生，迎娶北京森仁医院院长、留日医师杨步伟小姐。“青年导师”胡适证婚，时髦白话尽显胡氏标签，昨天“下午三点钟东经百二十度平均太阳标准时在北京自主结婚……，他们申明，除底下两个例外，贺礼一概不收：例外一：抽象的好意，例如表示于书信、诗文或音乐等，由送礼者自创的非物质的贺礼；例外二：或由各位用自己的名义捐款给中国科学社”。时髦的婚庆，为这批康奈尔大学庚款留学生发起的《科学》杂志，募来一批礼金善款，直接汇南京胡刚复和上海胡明复博士兄弟专职处理。

    这则新人“卖身”《科学》的往事，1966年由当事人记载于《一个女人的自传》中。77岁的杨先生回忆初恋，“赵元任荡啊荡的来了”。半个世纪后，民国第一代留洋博士赵元任教授的光环越来越大，而他的另一半，近代史上第一代科班出生的妇产科杨大夫，却被“科学夫妻”的大学者老友们，定格在居家嫂夫人位置上。杨步伟的事业贡献和社会角色从此无影无踪，这个现象值得科学史研究者关注。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再版《一个女人的自传》，有机会将杨大夫的早期人生细节，作为观察清末民初留洋学生选拔的原始史料。当年，除了跨省的庚款留学基金，江、浙、皖各省另有各类官费，申请英、法、美、日不同留学去向。时任主考留有回忆文字，参与选拔的男女学生，虽领风气之先，但知识水准，总体上区别不大。

    1907年6月，早在庚款留学选拔前，苏、皖、赣三省已启动出洋考试。两江总督端方与康奈尔、耶鲁、卫斯理等大学约定，从200多名考生中，取官费男生10名，女生3名。除了提供所有学费、旅费，每月还有30-60元生活费，保证学生的海外生活水准，处于留学国家的平均程度以上。

    端方聘请20年前的留洋先驱严复主考汉语、英文或者其它外语，同时还考数学、理化、生物、历史、地理等科目。严复事后评论，三省办新学，至今不下七年，男生最多5-6人合格，女生无一人合格。录取者只能先入美国中学补习，包括宋庆龄及其小舅。另有两位候补女生王季昭、杨荫榆，分别为百岁作家杨绛的校长与姑妈，即第一代女教育家。

    或许有人以为，严复阅卷过于严厉。但是无独有偶，生活在同一时期的杨家祖父杨仁山，对自家后辈留洋，也采取与严复类似的严格立场。首批庚款选拔时有人提议，留出6个名额给女生，直接授予办学质量较高的天津师范和南京旅宁两所女校，各取前三名学生，无须考试即可送出国门。是年19岁的杨小姐，成绩列南京旅宁女校前三甲，却不得不听从祖父决定，继续在家自习。晚年专攻佛学的杨仁山似乎尘缘未尽，继续以西式教育和洋务祖师爷自居，介入俗事。“不然比我丈夫还早到美国一年”，杨步伟往年深感不平。

    杨家曾祖父，为曾国藩同年进士，情谊视同兄弟，世交延续下代。1878年，曾纪泽钦差英法大臣时，延聘世弟为参赞。杨仁山索性将长子也带上，此类学生随员时称“襄赞使署文牍”，顺道学习测量。旅欧期间，杨仁山将全部收入买成科学仪器，准备回国办实业、建学校。试想，1880年代父子双双实践不入科举，专攻洋学的人生之路，在官宦之属，需要何等前无古人的眼光与魄力。

    比较起来，当时容闳率领的留美幼童，虽在美东苦读西学，但正逐渐遭遇越来越严厉的官场非议，即将面临全部召回的厄运。英、法方面，严复等出自福州的海军精英，正在战舰实习，尚未自成一家。由此足见，杨家的西学渊源，高居大清先驱地位。杨仁山命后辈不必急于留洋，并非仅观念守旧说可下定论。

    辛亥革命爆发后，21岁的杨家步伟小姐，及时走出闺房，服务社会。

    她出任职业女校校长，管理一支由500娘子义军战士改编的队伍，自身社会能力训练，水到渠成，非同一般书香闺秀。1913年，独立生活与工作能力兼备的杨步伟23岁，正式获得留学日本机会。在艰难地完成6年制的严格医学科班培训后，她回北京开设森仁医院，兼任妇产和小儿专科大夫。

    在杨院长设立专科医院之前，中国女性从医的历史，特别是留洋接受西医培训，回国后悬壶行医的零星记载，其实可以上溯整整一代人。代表人物有：1885年在纽约获得医学学位的宁波籍妇科医生金韵梅，稍后留学美国的福州籍妇科医生许金訇，以及九江籍医生石美玉和康爱德。她们是早期教会资助下的海归医学女专家。此外，不少教会专门学校也各自培训专科医疗和护理人才。遗憾的是，1926年舒新城首做《近代中国留学史》，未见早期女性西洋留学史料。

    关键是，医护类职业女性阶层的酝酿，即将带动中国近代社会风尚与生活理念的更新。具体到西医妇产科的逐年东进，特别是女性妇产科医生在此领域的特殊贡献，近代中国社会开始对产婆、消毒、育儿，乃至女性医生的独身等社会模式严肃思考，即每次医学新概念东进，传统家庭社会必将经历从意识形态冲击到事实认可的进步轨迹。此外，金韵梅大夫在女性着装的改良方面，引领风尚，独树一帜，超出了医学范畴。许金訇大夫直接介入政治生活，代表政府出席国际会议，誉其近代女性政治家先驱，似也名符其实。

    为此，麻省大学波士顿分校历史系华裔学者叶维丽教授，在其专著《为中国寻找现代之路：中国留学生在美国（1900-1927）》中得出结论：中国职业女性史，始于女性从医史。或者保守地将近代女性职业史，从1914年庚款生中的9位女留学生开始。笔者以为，如此评价女性从医的职业史意义，似乎又有些偏离史料，拔高定位。

    1840年后，上海开埠。在夷场租界的娱乐业、纺织业和家政业，广泛吸引女性上岗，通过初步的业务与技术培训，来自沪郊与江浙的年轻女性，开始从业获薪。又经历数年岗位实践，首批经济、思想和生活独立的职业女性阶层，在上海等沿海城市最终形成。虽然没有进入建制化的培训机构，但她们在各自职业领域中的专业素养和经济收入，即使按照今日职场划分，也属学术研究重要对象。各行各业底层职业女性，方是形成世风改良的宏大原动力。

    1875年以后，各地女学兴起，上海、福州、天津、北京出现的培英、慕贞、中西等女校，实施基础素质教育，为开拓女性职业化和专业化路径，建立了实质性平台，也是金、许、石、康、杨等女性医生脱颖而出的女生积聚洼地。1900年前后，女校出现在相对保守的中原诸省，放开平民女子的三寸金莲，是当时女校的重要贡献之一。此类所谓“裹足改组派”的面世，很大程度上与政府留学条例倾向天足者有关。若忽视女校的社会影响力，仅从男性中心出发认可其“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远可善种”，实不可取。

    毫无疑问，性、生殖、宗教和家庭概念，在各个时期的妇产专科中，首先要求科班人员大脑重组，观念激荡，其言行表现为社会时尚的鼓吹者。1900年初期，妇产新风吹到了边城小镇。可资个性化研究的对象可以包括笔者外祖父家族，当年有7位叔表兄弟姐妹，同时留学海外，其中两位姐妹学成回国，立即在家乡从事现代妇产科服务。

    严格来讲，女性医学从业者大量参与的妇幼事业，自清末民初以降，直接衔接世界重大事件。现代妇产学科的发展，一路沟通女性保障、女权运动等人类社会进步过程，表现全球同步的时代特征。妇产科学一直是置身于社会发展与伦理冲突中最直接、最前沿的医学分支。

    比如，查理二世御医康德姆（Condom）发明鱼鳔安全套，这项预防怀孕的“愉快发明”，也有效预防梅毒，阻止传染。1879年出生的玛格丽特·桑格发起女性节育运动，启蒙女性避孕，并协助发明激素避孕药。这类妇产科知识与应用，在我国早期翻译教科书和临床实践中，实时引进。直到代表妇产学科最新技术的人工授精、胚胎植入和干细胞技术，至今还是挑战社会伦理甚至导致科学政治的主题。

    新书简介

    《悖论：破解科学史上最复杂的9大谜团》，[英]吉姆·艾尔-哈利利著，戴凡惟译，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10月第一版，39.00元所选的9大悖论确实是科学史上响当当的著名悖论，研究这些悖论可以将读者引导到非常深刻的思想境界中。

    《明末清初西方画法几何在中国的传播》，杨泽忠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5年1月第一版，56.00元画法几何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没有的学问，明清之际从欧洲传入，在现今的文化生活中默默扮演着重要角色。

    《守夜人》《守日人》《黄昏使者》《最后的守护人》，[俄]谢尔盖·卢基扬年科著，于国畔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6月第一版，159.60元（四册）。俄罗斯科幻文学之父的系列科幻小说，前两部已改编为同名电影。科幻、魔幻、玄幻的界限在卢氏的小说中已经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