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伍者呓语

    话说这日，几位学建筑的学生上门，要听我关于互联网、城市建筑及文化的“高见”。我诚实相告，常人眼里最低级的电脑敲字、手机短信，于我仍属陌生技能。所以，各位的“讨教”，是一种问道于盲的误会。

    很多年前，BP机风行，我却心生冷淡，并将那些被呼来唤去的伙计，看作无足轻重之辈。由跑腿起步的他们，如今置身互联网，许多已成为举足轻重的精英。而货真价实的无用者，恰是我这号原地踏步的懒人。每个白天，每个晚上，没有谁需要迫不及待地找到我，也没有谁需要我手忙脚忙地找到他。众多学龄前儿童操作自如的邮箱、博客、电子游戏、网上阅读……一概令我遥不可及。

    当然，祸与福有时互换，生活时常恩惠我廉价的侥幸。比如，尚未经历过出门忘带手机而引起抓耳挠腮的沮丧，未品尝过网购与团购带来快捷、省钱之后物非所值的失落，也未遭逢过电子行骗带来鸡飞蛋打的创伤。但终归不合潮流的呆头呆脑，在花红柳绿的今天，其实理应作古了。自己仍然固执地活着，因为对生命还有本能的留恋。又因缺了与网络裹缠，有时把日子打发得相对专注，亦相对松弛，远未产生无路可走的绝望。我通常闻鸡而不起舞，因为有的是空，缺的是钱。而我又不能将省下的光阴兑换成有用的钞票，得过且过，向往简单的快乐和原始的温暖。

    总有朋友替我的落伍扼腕，给我描绘与时俱进的美妙。说你如果会刷微信，立马就有成群互动的知音，瞬间整个世界裸露眼前，将五行八作的信息一网打尽。我旁观过他人沉溺于微信的状态，深感把玩此物，需耗费许多心思。发出之后，整理反馈，再发，再反馈，再反反馈。一件不大的事，可挽成裹脚布，缠来绕去。快乐之外，往往横生枝节。某句话，某幅图，被缩小，被放大，被叫好，被质疑，正话诱发出反话，良言曲解为恶语。再有好事之君掺乎进来，你就会有“厌遇”了，或是碰到指鹿为马的演讲家，或是碰到无中生有的小说家。刚刚结交的雄闺蜜、雌闺蜜，往往转身绝交，彼此“拉黑”，平添莫名新烦恼。我确信微信好处肯定一箩筐，但也毛病可能一大串。讲究适度，节俭情感，趋益避害，善莫大焉。这些愚笨之念，一定叫人嗤之以鼻，亦可连带看出，我与互联网脱节，岂止一星半点，而是天南地北。

    话题扯到不断长高长大的城市。忍不住，说来说去，都离不开我们生活的天津。新旧建筑合力描画出的独特，拿到全中国、全世界去比试，都有引人骄傲的篇章。昔日租界内大片大片的洋房，无不具有百年上下的来龙去脉；互联网兴旺之后，一些巍峨新异的楼宇，已然露出世纪寿数的端倪，令人十分欣慰。但后者几乎无一例外，张扬出冷漠和傲慢，将出出进进的基本需求，铺排成坎坷遥远的跋涉。看似无伤大雅的遗憾，阻隔出建筑与生活的距离。我从不看好高层。追逐耸立，是对天然，亦是对人性的逆行。盘根错节的立体杂院，遭遇断水、断电、断气的天灾人祸，往往就是竖着的牢房。我也不喜欢屋中叠屋的跃层。终日奔波归来，平层起居最为适宜。于我而言，家中正常的上上下下，无非挽袖下厨，饭熟上桌，闲来下笔，困极上床。

    既是闲聊，我亦不妨倚老卖老地开诚布公。说眼下你们正在攻读与房子相关的设计、施工、监理、管理。未来无数建筑，会出自你们之手。故而建议专业学习之外，似不可偏废良知的构筑。领会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是无言的历史，固然重要，但更应晓得，建筑的本质，乃人世的家园。各位毕业入行，便重担压肩，责任如天。期望你们，如涉足民居，请拒绝与不良地产商沆瀣一气；如染指公建，请唾弃与面子工程眉来眼去。

    学生临别，表示愿意再来。我说欢迎，有你们青春的带动，可减轻我老年痴呆。同时，以我与电子时代的格格不入，以我自说自话的言不及义，成为参照，助推你们在互联网的浩瀚星空，张开翱翔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