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养生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游戏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5月20日 星期三

    小街春秋

    文敏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5月20日   13 版)

        “小街”总是惹人遐思的,历史、故事、人物、场景、嬉笑怒骂、鸡飞狗跳……呵呵,人间喜剧上演之地啊。可是我家门口这条小街落在城与乡交错的灰色地带,距目前的杭州市中心武林广场大约有八公里,我们用的电是属杭州市区的,用的水却是余杭镇水厂的。它叫西斗门路,16年前住进来时,还没这条街,起码没有路名,西斗门?杭州人谁听说过?再说也没有一丁点儿清波门涌金门武林门那些好名好姓的诗意。1998年刚住进时,门前的路不过一条建筑通道而已,旁边没有任何商业环境,只有一家“水处理中心”,厂区里从来没见过人影。住在这里的人悄悄传着这是军工厂的流言。周围已经有了几个小区,但没有任何商业环境。买把青菜打瓶酱油都要跑两站路外的翠苑菜场去。要命的是道旁的水泥涵管里面居然还做起了一些人家的窝。道路烂得像机耕路,汽车开过卷起阵阵尘土。我上面的七楼住过一个小富婆,有一阵子打算离开老公过节俭日子,第一项举措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结果回到家里两个大黑鼻孔一嘴吐不完的沙子让她第二天赶紧把骑车暨离婚的决定打发到西伯利亚去。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时看到一辆城管的车停在小区门口那条建筑通道边上。正好奇这城不像城的地方有他们啥可管的。一转眼却看见水泥涵管里的男男女女拎着些破被烂锅趿拉着鞋子跑出来。心想这个事城管是得管管,因为这些人,我对这地方的安全总担着一份心,时时叮嘱儿子晚上不要骑车出门。但在我眼皮子底下看到有人被城管从家里(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的家)赶出来总不是个舒服的事。可是他们脸上居然还在嘻嘻笑。一边颠颠小跑着一边冲城管做鬼脸。

        建筑通道两旁种了香樟行道树以后可以叫它“小街”了。小破店们一家接一家冒出来,卖香烟的最先开出,接着是做塑钢窗的店,再接下来慢慢有了小水果店、洗衣店、大饼油条摊、美容美发店,专给出租车司机吃的快餐店……野蛮生长的小街上每天都有装修工的汽割枪在撕裂着空气。开得最多的,却是那种“粉红店”。我数了数,一条不到五百米的西斗门小街上,有九家粉红店。有的店挂着招牌叫“休闲店”,有的店没招牌。家家店的门面布局都差不多,亮晶晶的劣质粉红纱帘挂在沿街的大玻璃门上,正对着街面是一张长沙发,天一擦黑,那些妆浓得不能再浓的姑娘们就穿上袒肩膀露大腿的“晚礼服”,眨巴着一闪一闪的假睫毛开始吃晚饭,桌子就摆在前堂,天气热时摆到人行道上,汤汤水水滴到下巴和桌上。吃好饭补好妆,就往长沙发上一坐,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走过的人。她们的店跟卖水果的卖大饼油条的洗衣的紧挨在一起。粉红店门口也挂着“街区卫生包干”的薄子。轮到她们清扫人行道时倒也尽责尽分。天一热,人行道的晚饭桌一家挨着一家,洗衣店老板娘、大饼油条小哥、塑钢窗夫妻,也跟粉红店姑娘们有说有笑的。可是你从来不会看见有人(送水送快递的除外)走进这样的粉红店。

        儿子高考了,全家一齐上战场,日夜在千奇百怪的题海里起起伏伏,日子过得天昏地暗,凡与高考无关的一概不理。等到儿子上了大学,不料想家中方数日世上已经年,似乎一夜之间,小街上九家粉红店齐齐消失无影。我拿着改尺寸的裤子去洗衣店时和老板娘八褂了一下:“那些店怎么现在一下子没了?”老板娘眼皮都不抬:“有生意做怎么赶得掉?没生意做没钱赚,自己就走掉了呀。”有人分析说经济大潮一有波动,粉红色小店们也咕冬咕冬被掀翻。

        小街沉寂了没几天,汽割枪又开始此起彼伏。小超市、饺子店、包子铺和连锁型洗衣店开出来了。风格基本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材料粗劣、装修简陋、招牌夸张,最有趣的是不怕重复,喜爱扎堆结伴儿来。比如张三开出一家“美美馄饨”,李四一定挨着开一家“丽丽饺子”;王五的“勾庄蔬果”店旁迟早会出现“王村果蔬”,更别提小街上美发美容店一气儿就冒出了五六家。我走在街上,彼时的小街生意没有品质可言,便宜才是王道。消费的基本上是附近几个不大的小区居民,还有相邻一条街农民自建房的租客们,“全家”“喜士多”在这里开过一小阵子就关门了。倒是那家没名字的父子小超市居然撑过了两年。我去买过他家的“可爱多”甜筒,拿到手里都看不出原来是圆椎形的了,想必是破冰柜断电几次化了又结上,然后卖到了我手里。我叫他换个好的给我,他掀开冰柜盖拨拉来拨拉去,嘟哝着,都是这样的,吃到肚子里还不是一样?

        父子超市旁边有家小水果店,从来就没有起过店名,老板娘总说先做几天看,做不下去就关门走人。有段时间老板和老板娘还兼做快餐。自己在外面搭起煤气灶,卖炒米粉干。她没有桌椅板凳,只做打包带走的,黑乎乎的灶台旁堆着捆扎起来的泡沫饭盒。我很喜欢吃她的炒粉干,买过好几次,后来先生提醒我说味道不对,像是地沟油炒的,我就再不敢吃了。想想也是,三元一盒炒粉干,绿的青菜黄的鸡蛋,油汪汪的好诱人,这点钱怎么打得住?老板娘说青菜鸡蛋是她从余杭三墩买来的,价钱比翠苑菜场便宜得多,她自己炒的功夫就不算钱了。她的话也有道理,小街上的修理店,螺丝钉子再便宜也要算钱,只有他们的功夫是不算钱的。有家修电脑的“阿贵电脑”店,我上那里重装过好几次系统,很费时间的,不过我不敢离开,他打开雪花点点的电视机给我看,端上一次性塑料杯的白水。然后他自己一边重装一边跟我吹牛。他不光没上过大学,连电脑培训班都没上过,就在电脑店里当了五个月伙计。如果我不买他店里的任何东西,重新一次系统花五六个小时他就只收十元钱,便宜得让人不忍心。

        话说这些小店们开了关、关了开期间,小街的路和交通也在慢慢像样起来。重新铺设压路浇了沥青后的路再也扬不起尘土,尽可以骑着自行车来来回回。可惜这时候小富婆已卖掉房子搬到上海去了。一开始这里当然没有公交线路,要坐公交就得到翠苑去。从小区门口到翠苑要么步行半小时,要么坐那种农民自制的三轮车,夏天不遮阳,冬天不挡风,到翠苑要花四元钱。这样过了三年,终于开出一辆公交中巴车,我现在都忘了它的线路名了,可见它有多短命。因为坐得人太少,经常空车来空车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们失望之下只好向单位呼吁开通班车,因为这里有单位的房子,当初把我们哄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住下“新人”,现在,都成了“中人”,而且还有了一官半职,单位怎好置之不理?“单位”真是个好东西,呼吁了几次后居然真的开出了班车,是向公交公司租的,听说每月才一百多元。在单位看来,那是连九牛一毛都没拔下,就做了天大的好人了。班车开通时,新的公交线路居然也露面。先是815路,可是坐的人还不如站在路边看它的人多,我不常坐到它,是因为它“有一搭无一搭”,根本没准头。不到一年,815消失了。但农民自制的三轮车也被政府取缔。正在我束手无策时,75路和19号公交车同时开出了,并且是有空调的,并且是基本有准头的,十来分钟一班,夜里开到八点,从不误事。我想,就是从这时开始,小街正式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了。

        小街的理发店和小吃店取代了原先粉红店的位置,不过一丁点儿色情都不带。里面的“发型师”全是瘦得穿零号服装头发染成五彩七色的小男孩,其中有家的名称居然叫“汤尼盖”,那可是巴黎有名的美发品牌。我几乎每一家都进去过,尤其一家“卡晏”,两兄弟打理的,对人很热情。不过这些小美发店做出来的发型,好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甭管你年老年少,面长脸短,出来时脑袋上都顶着大致相同的发型。有一天,“卡晏”没开张,门前围了一圈人激动地打着手机,原来老板跑了,人家在他店里买的几百上千的充值卡也拿不回来了。报了警,来了警车,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软件园、公交车站、洗车店、小吃店、“美国道富”公司、快递门店,亭亭如画的香樟行道树,标志着这里终于正式为这个城市接纳,成为它的一部分,同时,那些真正的(或自认为)富人渐渐离去,留下一拨又一拨来了又去的“当代吕西安”在此打拼,见证城市的扩张,阶层的固化。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