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阅读

    晚，读《高尔斯华绥散文选》。谢大光主编，倪庆饩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1月第一版。

    本来是试读，却一读就不忍释卷。

    书分三部分：一、人物与风景；二、评论与回忆；三、书简。

    “人物与风景”部分，我选读四篇，计：《幽会》、《惜别》、《选择》和《质量》。读过，我生出莫大痛惜，觉得读晚了。出版的当年我就买下了，因为高尔斯华绥名重于长篇小说《福尔赛世家》，散文几近无名，就没有过多期待，放在架上，聊备一格而已。

    然而他的散文好得令人痛心，在他的笔下，不是用语言描绘人物、抒发感情，而是人物和感情推动语言，造就了一种从未领略过的文学圣境：语言的在场感觉极为强烈，如果离开了此人、此物、此情、此景，语言的大厦就会顷刻倒塌。

    之所以说读晚了，是因为他的文字所涉，都是我曾写过的题材，但是他比我来得精确、深刻，如果早一点遇到，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以增其高、以艳其华。比如他的《质量》，写制鞋匠为了把鞋做得无人能比肩，始终用手工操作，以便每个环节都丝丝入扣、毫无瑕疵；而我的《薄暮里的刀锋》写磨刀人为了保持刀口的锋利，始终磨得慢，都是写手艺人的职业操守。但高氏是把人物放在机械挤压和商业法则之下而写，主人公终生不悔，直至寒微不克，生生饿死；而我的磨刀人，只是不昧良心，顺应天性，少收了几个银钱而已。他的文字有丰富的社会内涵和令人扼腕的生命痛感，我的笔触不过是好人好事，流于表面。还比如，我的《蜂擎荆旗》与他的《幽会》同样是写不果的爱情——我立足于日后的不亏于人、心灵安妥，惧怕情动之中的爱抚，颇有道德说教的意味；而高尔斯华绥从人性的深处而写，让情感本身说话，他写道：“明智，学识，还有其它，这一切对于恋情中的爱抚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相较之下，高低立现。

    “评论与回忆”部分，我选择了《创作经历回顾》和《向康拉德致敬》。虽是理性文字，却写得感情丰沛，而且那娓娓道来的风致，一如让人看到了沿路开满了鲜花，既不忍断然采撷，又不忍放快脚步。最适宜的态度，是慢慢欣赏，把香味留在心里。所以我不急迫地读，留到日后从容享受。

    “书简”部分，我是全部读完了。不只是因为篇目少，更主要的，是他的书信写得率性质直，直奔鹄的，无虚饰赘语，本身就有明快的节奏。而且，书简之中，处处珠玑，令人目不暇接，只好拼命地捕捉。特捡拾一束存录于此，以自享享人——

    至于“道德倾向”我们是有的，或者跟它们相应的哲学——我们作家必须研究的是如何表现我们的哲学，使人乐于接受而不生反感——这层糖衣就是艺术。

    “为艺术而艺术”——没有这回事——只有为表现我们自己，我们的感觉，我们的看法的艺术。艺术就是要表达我们知晓、感觉、看见的东西，艺术家既是自己的良心，也是自己的观众。

    你创作的东西的用处和价值，是由它自身决定的，而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照我看，写作除了上述准绳外之外没有别的标准。这是非常简明的准则，你只需学会运用它。

    我愿意你们注意这个事实，从事文学创作的作家所发挥的伟大影响有赖于两个主要因素：一、他们不受约束的创造力，以及其中固有的个人的吸引力。二、如果你们愿意接受的话，下意识地——对作家独立性的信念。作家一旦结伙，并给自己贴上标签，就失去了他们影响的最微妙最深刻的部分。或可以说，作家在孤单的意义上，才开花结果。特立独行，孤傲不群，是作家气质最重要的部分。

    文学，是完全与头衔和诸如此类的东西无关的，但是却很少有人能够清醒地认识到。

    别匆忙地写，别匆忙地付印，人除非已经经历过、感觉到、体验到和确实发现了生活的意义，他就没有值得别人一听的东西可写。作家过于年轻就发表作品，往往最终鲜有所成。

    我觉得，儒教、佛教、斯多噶哲学、伊斯兰教、基督教，任何宗教团体再多的教条也解决不了人因思想紊乱而导致的种种精神疑虑，它让人对前途失去信心的趋势是势所必然的。还是那句老话：人对人的帮助即是上帝。这，我以为，是唯一推动人类取得真正进步的宗教；而且它基本上是可行的，所以也是使我们所有人都坚定起来，得到安慰和重振精神的唯一的信仰。

    我确实还在读托尔斯泰，我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去读他。但是我是把他当做一位小说大师来读，而不是作为一个传道士。他产生的影响，我认为，必然是在个人自由方面，而且在这方面还将继续下去。对那些理解他的说教内涵的人来说，他，照我来看，极大程度上不过是一个个人良心的使徒而已。

    高尔斯华绥的话，放到今天来看，无论是对创作，还是对精神信仰，都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所谓“看晚了”之说，是针对于我自己的精神养成和写作起点而说，至于他作品本身的“静观价值”，一点也没有因为人为的忽略而减少半分。只要你掀开书页，它就会让你深陷其中，情不自禁地发出“啊，伟大”的叹息。这就是经典的品质所在，它消解偏见，抵御遗忘，且永远不被时空的阴影所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