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原,比树更稀罕和珍贵的是水。如果说土地是承载草和树生长的父亲,那么,水就是哺育它们的母亲,是涌流在地下的她以自己的乳汁喂青了草,养大了树。
草原上的水,来自上天赐予的雨水,和地下涌出的泉水。它们都是圣洁的,清澈的,如初生的婴儿。它们集中到一起,有了温柔的性情和柔软的身姿,形成了一条条河流,一个个湖泊,像儿女反哺母亲一样感恩和回报着天空与大地。这些河流和湖泊与草原唇齿相依,草原也因为有了它们,草更绿了,花更艳了,树更高了。
我没有眼福,我的脚步所到的草原,只有小小的泡子,它与它那些哥哥河流和姐姐湖泊相比,仅够得上小弟弟或小妹妹,但就这么一个泡子,仿佛是这片草原鼓起自己的肺活量,用力吐出的一个水泡,对这片土地已经足够珍贵了。
眼前的泡子横贯草原,缓缓流淌,水波平静。我知道,就在水底下,不停渗出的地下水汩汩攒聚,反复上演着新陈代谢的一幕。
我脚下的地方沙化严重,露出了大片大片的泥土,弯腰抓一把轻轻捻去,簌簌飘落的已是沙子。今年的青草稀稀疏疏地点缀在中间,更多的是去年甚至前年的衰草,泡子水曾经不安分地漫上这儿,占据这儿一阵子,后来悄悄地退去了,来往都无喧嚣,留下了足迹。这岸沼泽泥泞,踩上去有水四下涌出;对岸白沙成片,都是草原的累累白骨。我远远看见水中央镶嵌着一道宽宽的金边,像是被谁的巧手织就,走近了细瞧,却是睡莲一类的水生植物,黄金似的花朵摩肩接踵地浮在水面。
据说常常有摄影爱好者驱车来到这儿拍摄日出的情景。我想象的瘸马无法抵达那一刹那的奇特与瑰丽,在这片没有光污染的草原上,任何来自上天的光芒都是一降到底的神光。当黑夜如约来临,胖胖的月亮一现身,满泡子都是它银盘似的圆脸,还有数不清的繁星,每一颗都像一锭纯银,是真正的星斗,荡着秋千漂满了整个泡子……
我追寻着泡子的流向,一路看见葳蕤的菱、蒲和芦苇,也有小巧的鸟儿起落鸣啭。有一种草,当地土著叫它乌兰草,它不喜离群独处,要生就惊天动地似的一大片,相互缠绵成一首情歌,朝着一个方向涌成波浪。它瞧上去柔若无骨,被风推搡着俯来仰去,塑造着不同的形状,其实在它的反复俯仰之中,是流浪的风有了不同的形状。风顺了草色有点儿暗,像泼了油,闪烁着微光;逆风时却是另一副表情,正版的绿养你眼睛,随后就心疼起来。一旁的老洪说顺风时像裘皮大衣的表面,我觉得贴切,有心与他一较高低,却想不出更好的比拟。我在心中默诵《敕勒歌》,想“风吹草低见牛羊”大概说的就是这种草,它不光汁液鲜美,适合牛羊的胃口,还以自己的高挺浓密掩护着牛羊。试想想看,一阵大风刮过草原,乌兰草荡漾起无边无际的波浪,藏在草中的牛群羊群一下子都露出了真面目,好像覆盖大地的拼图,该是一种多么壮观而热闹的景象啊!
返回途中我们又遭遇了一个泡子。它与前面那个泡子一样,都在流淌中丢失了名字。不同的是,前面那个泡子被游客前赴后继的脚步不厌其烦地打扰着,除了招徕生意的马,你见不到成群的牛羊。眼前的这个泡子静水流深,水草丰茂,是牛羊的天堂。一泓泓水汪出地表,汇聚成草原上最明亮的眼睛,滋润生长了最肥美的青草。黄的牛、黑的牛、雪的牛、灰的牛、花的牛或卧或站,姿态安稳,眼神慈悲,眼波丰沛。一头牛与另一头牛亲昵依偎,耳鬓厮磨,私语着青草似的情话;一头小牛追撵着母亲吮吸乳汁,母亲似乎面无表情,内心却激荡着一条爱的河流……
我在它们中间,就像在孩子中,头顶蓝蓝的长生天上曳过白云的裙裾,苍鹰展翅盘旋如王者,在天空写下一个个“大”。
此刻,应该有长调自大地长出,将这悲悯时光抻长,无止无息。
泡子忽然翻身站起,如梦初醒,泼我一身淋漓尽致的祝福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