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维特根斯坦,我们作为普通读者所能联想到的必然是那位相貌英俊、表情严肃、举止怪异的20世纪哲学大师,如果你碰巧是位哲学爱好者,一定会明白没有维特根斯坦的分析哲学就好像没有了莫奈的印象派,“维特根斯坦”毫无疑问就是一个绝对的哲学能指。然而,就如同电影《巴别塔》所展现的一样:生活是一张网,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个结,你自己是这出戏的主角,但你生活中的配角也会在各自的生活里担纲主演。维特根斯坦,不只是哲学家路德维希一个人的名号,它同时也是世纪末的维也纳一个显赫家族的名号,关于这个家族,除了哲学,我们或许还可以谈点别的。
也许在蒙克的著名传记《维特根斯坦:天才之为责任》中,这个家族的成员们跑起了龙套,但是,他们也都有着注定不平凡的人生。他们之所以注定拥有不平凡的人生,多半源自卡尔·维特根斯坦,那位哲学家的父亲。他为子孙创建了一个巨大的工业帝国,包括为数众多的钢铁公司、轧钢厂,以及遍布全国的煤矿、金属矿,除此之外,“他至少在三个大型银行和一个军火公司的董事会中占有席位”。畅销书《货币战争》曾把卡尔·维特根斯坦看作是罗斯柴尔德家族在奥地利的代理人,就好像在美国担当代理人的洛克菲勒一样。这无疑是小道流传的八卦,但是作为哈布斯王朝的钢铁巨头,他的朋友,美国钢铁大王安德鲁·卡耐基能在死后享受大量传记制造的闪耀光环,他为什么不能让“维特根斯坦”成为欧洲巨贾的象征符号呢?他的表兄卡尔·门戈曾说,一战前,卡尔的财富“被估算为两亿克朗——二战后,这些钱至少和同额的美元等值”。不过,正如《维特根斯坦之家》的作者所说,“这些数字也没什么意义,不如就说他富可敌国”,这些历史都已经湮没无闻。
也许,维特根斯坦之所以没能被当作财富符号流传于世,除了被那位哲学家的耀眼光芒掩盖之外,主要原因在于卡尔缺乏商业头脑的败家子嗣们未能守住这庞大的家产。正如此书英文版书名“AFami⁃lyatWar”所暗示的那样,这个流淌着犹太血液的家族在震荡整个欧洲的两次战争的洗礼之后,泼天的财富已经烟消云散。政府为了还债,把印钞机开足了马力,奥地利克朗随之贬值16倍。到了1922年,纸币已经一文不值,“而消费品价格比战前水平高出了14000倍”。更不用说等到二战,虽然早几代人就开始信奉天主教,但受到犹太血缘的牵连,维特根斯坦家族的成员们,为了在纳粹血流成河的虎口中活下来,将存于瑞士的最后一笔巨额财产提前解冻并将其中大部分都无偿捐给了希特勒——这位路德维希在林茨郊区读书时的同学,而他们家捐出的黄金“比德国人在一年后攫获的捷克国家黄金储备的十分之一还要多”。
当然了,用一串让人咋舌的财产数字或黄灿灿的金子来计算维特根斯坦家族的财富简直可以说是粗鄙和庸俗的,我都仿佛听见了他们嗤之以鼻的冷笑。因为,随便哪一个上流社会家族中都拥有价值难以计量的艺术品收藏,更何况维特根斯坦家族中有着那样一群对艺术极端痴迷的人。读过蒙克所作传记的人都知道,监狱中的路德维希曾在跟一个画家聊天时提到:艺术大师克里姆特为他的姐姐(当时即将结婚的格雷特)创作了一幅肖像画,但读完《维特根斯坦之家》后你会知道,后者居然因为不满意于对她嘴唇的处理而将这大师之作束之高阁。更不消说,大量的乐谱手稿被收藏于维特根斯坦家族在维也纳的三处宅邸中。这些都被社会学家布尔迪厄称之为“文化资本”,是我们这些着眼于“经济资本”的鄙俗经济人(HomoEconomicus)所难以计量的隐性财富。卡尔及妻子都是狂热的音乐爱好者,他们会在私家音乐厅的阴暗处一起弹奏最爱的巴赫、贝多芬或勃拉姆斯,也会经常在这个音乐厅中举办家庭音乐会,坐上宾客包括一连串教科书上的名字:勃拉姆斯、理查·施特劳斯、勋伯格和古斯塔夫·马勒。这样的华丽阵容绝不是暴发户数着金币就能堆砌出来的,对音乐的崇敬几乎是维特根斯坦家族的隐性基因,卡尔的表兄是著名的小提琴家约阿希姆·门德尔松的学生,而路德维希的亲哥哥保罗则是一名享誉世界的左臂钢琴家。
造物主一定是一位优秀的剧本作者,所以福楼拜才会叫我们去细节中寻找上帝。在很早的时候,他就为整个家族埋下了暗示衰败的伏笔。路德维希的两个哥哥鲁道夫和汉斯都死于自杀,这说明这个家族本身有问题。鲁道夫曾向一个慈善组织坦言自己有着同性恋的“变态倾向”,最终不堪舆论压力而吞服了氰化钾。据说也是公认同性恋的汉斯,拥有一颗惊人的数学头脑,还被马勒的老师、维也纳音乐学院的教授爱泼斯坦称为音乐天才,不过其宿命则是离家出走和殒命他乡。所幸的是,一直徘徊于自杀边缘的路德维希,找到了毕生的志业所在,也所幸他的导师们罗素、摩尔选择忍受了他的狂躁和神经质,这才为维特根斯坦家族保留了唯一一颗最终闪耀的星。但是,狡黠的上帝最终也不忘通过学者巴特利三世之口告诉世人:路德维希也是个同性恋!我一直在揣度上帝的圣意,最终了悟:路德维希的罪过在于企图用他的语言哲学重建巴别塔,为了不让这基因贻害后世,他成了同性恋。写来写去才发现,关于维特根斯坦,也许终究只能讨论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