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画笔回忆

    十多年前，《读书》杂志有一篇谈60后的文章，感叹这样的人群为什么早早地开始回忆。我与李晨是60后，与他谈人生，发现他就是一位喜欢回忆的人。他机关枪般的陈述，往往落在民国，这时候，我感觉到他飘逸的目光会在民国人物的身上长久停留，如康梁，如蔡胡，如孙中山、鲁迅，如梁思成、林徽因，等等。

    李晨的《民国记忆——〈读者〉插图版画精品》与读者见面了，他的画转换成版画了，忧郁的气质，岁月的风蚀，一步步向我们靠近。邓康延说的好：鲁迅美术学院教授李晨，多年前看到几帧民国照片，觉得民国人有意思，画将起来，捕捉隔着时空的眼神、动作和服饰，似远犹近，似凉还暖。画着画着就画出了一番气场，那是雾霾也遮不住的江山神韵。

    我幸运地看李晨画画，他的笔在纸上沙沙跳动，他刻画人物的眼睛，他描写环境，他表现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他时而拉开距离审视，时而默默沉思，我知道，他潜入世界之水了。

    用画笔回忆的李晨，在自己的内心搭建了一个宽广的空间，这个空间很像一个舞台，民国人物在此低音浅唱。如此隆重地回眸这些人，是他对现实的失望，还是对世事的冷漠？我回答不了。但有一点我清楚，他选择性回忆的民国人物，是有人格的人物，敢于担当，敢于牺牲，敢于对固化的世界说“不”。他们用事功，用文字，用思想，奏响了中国一段历史过程中的华彩乐章。

    值得回忆的人，一定是你心爱的人。李晨爱他们。

    60后的中国人是在宽松环境中长大的人，因此执著，因此善良，因此热情，因此慎独，因此偏爱思考。我说了，我讲不清李晨的“失望”与“冷漠”起于何因，然而，他的有选择性回忆，恰恰是他应有的深度。艺术家可以不说什么，艺术家所说的什么，自然是需要说的，是值得说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晨特像戴望舒《雨巷》中那个徘徊在丁香树下的诗人，清癯的身材，灼热的目光，颤抖的灵魂，赓续着前世的时间和先贤的气质。看他画画，恍惚觉得他在雨中漫步归来，粗粝的手和轻巧的笔，把他的回忆涂成银灰色，而这样的色泽有时间的质感，他沉潜其中，思接古今。

    有时李晨说自己是“订制”画家，比如，为梁思成、林徽因旧居画画，比如为《读者》杂志画插图，比如为留守儿童造像。虽然说，画画的起因源于外部，实质上，如此“订制”，也是选择性“订制”，与他的美学立场契合。他不止一次称道林徽因的美丽，我知道，他的称颂，不仅仅围绕林徽因生命的外部世界展开，他被林徽因静如流水的文字陶醉，被林徽因感伤的气质震动，还有林徽因的爱情，也让他的联想遥远。为一本杂志画画，首先是他的兴趣，为《读者》画画，是为心爱读者的服务，他想把自己心中的美感传达给更多的人，其中有悲情，也有喜悦。有历史感知的笔，一定是沉重的笔。我为他的《留守儿童》流泪。那一群孤独无助的孩子，被他留在纸上了，他一笔笔画出孩子的稚气，画出了他们的无忧无虑，也画出了自己的忧愁。有忧愁自然有沉思，挺优雅的李晨，经常在忧虑中沉思，然后用画笔回忆。

    有一位诗人说的好：忧愁与痛苦是艺术家成长的阶梯。我谨慎地接受诗人的忠告，但是我还要强调，仅有忧愁与痛苦是不够的，大千世界，万象纷扰，对塑造美的人来讲，面对苦难，抗争命运，也是我们的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