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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3月04日 星期三

    诗意之殇

    凸凹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3月04日   03 版)

        我感到,人一过五十,就感受不到爱情了。然而,在爱情麻木之处,人们往往更渴望有关爱情的情怀。

     

        遂取下架上的爱情经典,白朗宁夫人的《抒情十四行诗集》,埋头复读。

     

        该书系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印行于1982年4月,我购于同年7月。

     

        那时我正就读于北京农职院的蔬菜专业,由于不安于枯燥的农学,拼命地亲近文学,酷爱读诗。且每有心得,可望与人言说。

     

        恰好我的表兄军也痴情于诗,每日勤于动笔,写得昏天黑地,便自然吸引,一拍即合。我每到周末,就乘车拜访,一同喝酒吟诗,不舍昼夜。他订阅有《诗刊》,常为我朗诵上面的作品,慷慨激昂,自恃为天纵之才。遇到不入眼的作品,他会大怒,竟至把整本刊物撕碎。碎后,还想读,就趴在地上,把碎片再拼贴起来。这种大发神经的作法,让人迷醉,我觉得他天生就属于诗,生出激烈崇拜。

     

        分别后,竟有强烈思念,不停地写信。有时一日竟连发三封,情感黏着,胜于男女。他在信中随兴赋诗,词采、文思不输于《诗刊》上的作品。我抄录下来,替他投稿,竟篇篇不中。由此我恨诗坛,觉诗坛人物有眼无珠,都是欺世盗名之人。恨诗坛,反而更爱他本人,一得机会,便如脱弦之箭投奔于他,耳鬓厮磨,甚至还睡在一个被窝里。

     

        一日,我发现他已有一女友,竟心中嗒然,颇似嫉妒。他的女友姓武,姿容凡常,身高而瘦,却有一双大胸乳。被我视为女妖,不愿与之言。此女也爱好文艺,好作惊人之语,被军视为知音。他们在一起时,总是热议白朗宁夫人十四行抒情诗,且以白朗宁和白朗宁夫人自况,好像要学习他们的榜样,也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爱情。

     

        由于嫉妒,我不看好他们的感情,认为他们近似肉麻,在一封给军的信中,我竟说,武女浅薄,不过是有傲人双峰而已,所以,你之所迷,乃形而下的欲望,让我看俗。他回信说,友情和爱情,是两种东西,你要学会区别,不然你会永远也长不大,更甭说成就文学。

     

        武女的介入,让我心生不爽,与军的交往便渐渐疏远了。但我却走进了白朗宁和白朗宁夫人的诗,觉得她的十四行诗既让人血脉贲张,也让人意象频生,助人于俗处升华。

     

        我读白朗宁夫人的诗,与军和武的着眼点不同,他们看重其中的爱情信息,惊异于爱情可以医病,让一个叫伊丽莎白·巴莱特的腰瘫之女,在情爱的牵引之下,走下病榻,走向诗歌,走向白朗宁夫人。我则看重同声相诉、同气相求的知音境界,可以改变人的心灵格局,从小我走向大我。巴莱特早期的作品,不过是深闺里的感叹,是白朗宁让她走出户外,关注童工、关注黑人,就他们的命运改变发出深情呼吁,写出与时代和社会有关的大情怀。

     

        因而我开始关心身边的人与事,生民与社会的痛与痒,写出关乎时代的文字,并开始在报刊上源源不断地发表。

     

        他们的爱情则没走出书本,因追求惊世骇俗,常弄出一些“有伤风化”的小事情,便愈来愈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姑母和姑父因反感于武女的嗲与妖,也不认同军的狂与傲,从中作梗,不使其进入婚姻。军在忧愤之下,出外打工,到燕化胜利厂抹灰班当了工人。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他心灰意懒,渐渐远离了诗歌。

     

        有一年他来看我,胡子盈腮,油渍灰斑遮蔽了工装的底色,有不能遮掩的落魄之相。酒熏之后,他做诗自我调侃——远看是逃荒的/中看是要饭的/近看是燕化抹灰班的。

     

        我无言以对,不停地叹息。他被激怒,说,你现在也人模狗样了,也出了书,加入了作家协会,这一切是谁给的?是我,是我领你进了文学的门槛。所以,你能写并不牛屄,写得拔份才是真的牛屄。因为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在写,而是代表我们两个人,不,三个人,在写。

     

        就这样,他理直气壮地把他和武女的文学理想、文学使命都不容分说地交给了我。

     

        这岂止是白朗宁和白朗宁夫人的事业,也把他们的门人强行拽入!

     

        军既从高处跌下,就变得极端入世,为了增加收入,他申请到坦桑尼亚援外,拿双份工资,并得到一些外贸商品,早早地置备下了彩电、冰箱、录像机等当时十分热门、并让人眼红的家用电器。物质条件的改善,吸引女性追逐,便择一貌美者娶之,过普通人的小日子。

     

        起初还心安,久了就不如意,因为文学的底蕴,他情怀里还是有高洁的东西,而妻子凡俗,美貌之下,不过是生活中的鸡毛蒜皮,便多生龃龉。况且,军妻性拗,脾气刚烈,不容他放纵,就多吵闹,且不时大打出手。在征服与反征服的较量中,内心锦绣的军败下阵来,彻底臣服,沦为凡夫俗子。然而他心里还装着武女,还有一点沉潜的浪漫,平静之下,就有了更深的痛苦。

     

        去年一个晚侄娶亲,在婚礼上我们相遇,见他颜面刮得异常净洁,衣服也穿得异常笔挺,不带一点岁月沧桑,好像日子过得很得意。想借机与他畅饮叙旧,他却说,我已戒酒,只亲近美食。问他何故,他说,酒后常失控,丢乖露丑,然而儿女已长大,得保持最起码的父尊。

     

        我知道,文学的军,已真的成为过去,他已与生活言和。

     

        想了这么多的过去,我心绪复杂,为了能够平复,只有借助于手边的这卷白朗宁夫人诗集。给我感触最深的是第九首,不禁轻声地朗读

     

        ——

     

        能不能,我有什么就拿什么给你?

     

        让你在我身边承受苦涩的泪水,

     

        听着那悲叹的岁月流逝飘飞,

     

        在我唇边重复着叹息,

     

        我的唇已经被微笑离弃,

     

        就算你万般恳求那笑容也难得一回。啊,我怕会铸成大错!我俩不配

     

        作为情侣;我承认我也伤心悲戚,

     

        像我这样,捧出如此微薄的礼物,

     

        必定被视为吝啬。唉,我不想

     

        让自己的尘土将你的锦衣玷污,

     

        我不想自己的浊气喷到你的威尼斯水晶杯上!

     

        我什么爱也不能给你--因为这是个错误。

     

        爱人,就让我只爱着你吧!让它成为过往!

     

        读罢,我酸涩难耐,哭了。

     

        白驹过隙,韶华易逝,总是物是人非;而人又不能主宰命运,不甘又如何?只能按生活规定的河岸,顺势而流。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通透。人生的安妥,缘自放下所执,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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