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洗澡》到《洗澡之后》

    欣闻杨绛先生出版新作《洗澡之后》，忙忙买来阅读，读罢却有些失望。

    《洗澡》的背景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到“三反”期间，作者“拾掇了惯见的嘴脸、皮毛、爪牙、须发，以至尾巴”，勾画出知识分子在利益面前、在运动面前的不同形象，可谓入木三分。其中，许彦成与姚宓的爱情故事不过是其中的一条线索，轻描淡写之中见出深情，似妙手偶得之物，却见出人性之真。而《洗澡之后》却是以许姚二人的恋情为主体。许姚二人无疑是作者喜爱的人物，对姚宓，作者以“娴静深沉”、“温柔妩媚”誉之；对许彦成，作者则将其塑造为一个视名利如等闲的才子。于是，作者不能接受其他人对许姚二人纯洁的友情的糟蹋，故而自己写出续集，立意保全“这份纯洁的友情，也给读者看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结局”。为此，作者不惜披荆斩棘，为许姚二人能够成婚扫清一切障碍。对许彦成的“标准美人”妻子杜丽琳，作者安排其在下放劳动期间认识了帅哥叶丹，真正找到相爱的人，主动要求离婚；对于可能与姚宓成婚的“野小子”罗厚，作者安排给他姚宓介绍了一个天真无邪、聪敏可爱的姑娘小李，两人互相喜爱，情投意合；甚至许彦成的女儿小丽，作者也安排其只愿意跟着姑妈在天津，不愿与父母生活，彻底卸了许彦成的责任。终于，许彦成与姚宓了无牵挂地结婚了，用作者的话说，“故事结束得‘敲钉转角’。谁还想写什么续集，没门儿了！”

    就这样，《洗澡之后》简直成了一部言情小说，获得了“公主与王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大团圆结局。这样一个happy ending，固然不坏，但出自杨绛先生这样一个大家笔下，却不免让人失望——先生怎么失去了洞穿世事的智慧与苍凉？若单以杨绛先生要把故事结束得“敲钉转角”，避免他人糟蹋许姚二人的纯洁解读，也不免让人心生疑惑，“一千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作品一旦付梓，便任由读者臧否，豁达如先生者，为何对此耿耿于怀？

    将《洗澡》与《洗澡之后》联起来阅读，私意以为，略揣测到杨绛先生书写续集的心意。从《洗澡》到《洗澡之后》，知识分子的灵魂，一步步地愈加瑟缩猥琐。

    初次登场的许彦成，是个意气风发的才子。无论是他晚入场考试却早早交卷，获得素以严厉著称的老师的欣赏；还是他将学位视如等闲，只一心研究喜爱的学科，处处可见其聪敏与独立。新中国刚刚成立，许彦成立刻回国，没有看“风色”，甚至连饭碗也没有着落，只是充满了高兴。当他欣赏的姚宓从图书馆调入研究室时，他高兴地说：“新社会真好！不埋没人！”这样一个不趋炎附势的人，对新中国、新社会的赞赏，无疑是真挚的。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他却一次次受挫。第一次发言表态，他结结巴巴，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新中国成立带来的灵魂的震颤似乎不适合于公共场合剖析表白；一套正确的话语反反复复说，似乎也没什么意思。这样一个羞涩踏实的学者，在善于弄权的余楠、施妮娜等人面前，果然落了下风。这些让他发出新社会与旧社会没什么不同的感叹。而后的“三反”运动，人人必须过关的“洗澡”则让他心灰意冷。他对“洗澡”做出精辟的分析：“认识到自己的不好是个很痛苦的过程。我猜想圣人苦修苦练，只从这点做起。一个人刻意求好，才会看到自己不好。然后，出于羞愧，才会悔改。……现在咱们是在运动的压力下，群众帮助咱们认识自己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没法儿地来了，只好承认。所谓自觉自愿，是逼出来的。逼出来的是自觉自愿吗？况且，咱们还有个遁逃。千不好，万不好，都怪旧思想旧意识不好，罪不在我。只要痛恨封建社会和资产阶级，我的立场就变了，我身上就干净了。”果然，每个检讨者都将自己的问题诉诸于家庭出身、旧社会影响，而无人真正认为自身有罪。

    读至“结束语”，杨绛先生不无俏皮地写道：“许彦成与姚宓已经结婚了，故事已经结束得‘敲钉转角’。谁还想写什么续集，没门儿了！”忽然有些了然，这位一百余岁的老人，饱经沧桑，她清楚许姚在未来将面对什么，纵有一只生花妙笔，既不能许之以平安，亦不能许之以作为，唯有许二人一个家庭，宛如乌龟坚固的壳子，让二人在未来遇到艰难困苦时，有一处可以安心遁逃！

    《洗澡之后》，杨绛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8月，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