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八月,父亲早早从百货商店买回了书包,作为我七岁生日的特别礼物郑重其事挂在我的肩膀上。再过几天,我将与小伙伴们一起跨入村小学堂。谁知就在此时,母亲突然病倒在床,父亲忧心忡忡,四处寻医问药,突如其来的灾难将全家老幼折腾得心力交瘁。
夜幕降临,在小小的木屋内,一盏煤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芒,映照着母亲苍白憔悴的脸庞。父亲心事重重,却又一筹莫展,不时仰望着椽瓦长吁短叹。突然间,他若有所思转过身来,从木柜中取出一本名为《古文观止》的线装书,随即俯下身来对我语重心长说道:“孩子,家里一贫如洗,父母身无分文,今年你就不要上学了。从今天开始,我教你读书识字,做你的启蒙老师,好吗?”父亲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他那朴实无华的言语让我第一次感受到父爱的伟大。我点了点头,不假思索答应了。父亲翻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那篇文章,随后深入浅出为我讲解其中的意思,我听得懵懵懂懂,云里雾里,上面的字一个都不认识,不时抬起头来提些幼稚可笑的问题。父亲不厌其烦反复解释,转眼半月过去,我总算明白了其中的大概意思,不时独自一人摇头晃脑喃喃自语道:“故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后来,母亲大病痊愈,父亲便牵着老黄牛走进瓦厂泥池中,黄牛跟在父亲身后浅一脚深一脚绕着池子转来转去,生泥在他们的脚下渐渐演变成了可以制瓦的熟泥。我静坐在池畔石块上,父亲在池内一边踩泥,一边口授加减乘除。小小泥池便是我幼年求学的课堂,父亲是我唯一的老师,老黄牛默默无言陪伴着我们度过了那些艰难岁月。
三年悄然过去,终于有一天,父亲一本正经对我说道:“孩子,踩泥池不是教室,今年秋天你可以去上学了。”我直接到村小插班读四年级,陈老师用怀疑的眼光审视着我的一言一行。我讲述起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人生哲理,陈老师大吃一惊,从此对我另眼相看。可是,在两年后的升学考试中,只因两分之差,我名落孙山。为难之中,父亲斩钉截铁说道:“你自带木凳到学校去旁听。”父命不可违,我硬着头皮钻进了教室。谁知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张老师便冲着我厉声训斥道:“你不是我校学生,快出去!”我充耳不闻,故意装聋卖傻。张老师勃然大怒,大步流星走过来,扯住我的衣服生拉死拽将我撵了出去。等张老师回到讲台上,我厚着脸皮悄悄溜了进去。张老师扬起教鞭又来驱赶,我言语梗塞动情地说道:“老师,打我吧,我只想读读书。”张老师动了恻隐之心,沉吟片刻后,无可奈何说道:“好吧,让你旁听。”三年后,我成了全班唯一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
1987年仲夏,我如愿以偿收到了重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个夏季花团锦簇,家内洋溢着欢声笑语,我沾沾自喜,以为大功告成,从此高枕无忧。父亲一反常态郁郁寡欢,不时凝目蹙眉。有一天,他从县城买回一些电子元件,独自一人在屋内忙忙碌碌。我不明就里,走上前去低声问道:“爸爸,您在做什么呀?”父亲马上答道:“大学宿舍人多嘈杂,害怕你早上睡过头,为你制作一只闹钟。”原来如此,我不以为然。回头想想,到市场买一只就行了,父亲何必为区区小事费心劳神?
跨入大学校园那天,我小心翼翼将闹钟安放在床头边,生怕损坏了它。翌日清晨六时,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过,闹钟内突然传来了父亲的声音,他意味深长吟诵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全篇内容:“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声音沧桑浑厚,字字句句发人深省,犹如一声霹雳在我心中轰然炸开。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用心良苦,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金石之言变成了警钟,鞭策着我继续奋发图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