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为了筹备出版国际鲁迅研究会的会刊LuxunStudies,我和斯洛伐克的汉学家高利克教授联系,请他为这本杂志撰写一篇英文的鲁迅研究论文。高利克教授在回信中告诉我他正在撰写一篇悼念老朋友安娜·贝雅蒂女士(AnnaBujat⁃ti)的文章,没有时间写作鲁迅研究论文了。那一刻我才知道安娜·贝雅蒂女士已经在2013年12月永远地离开我们了。
我和安娜·贝雅蒂女士是在2004年11月在意大利马切拉塔大学主办的鲁迅研讨会上认识的。那时我在时任中国意大利文学研究会会长的吕同六先生的推荐下,跟随中国作协的吉狄马加和张同吾两位先生参加这次会议。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国外的学术会议,有些紧张,虽然知道参加这次会议的安娜·贝雅蒂女士、埃斯多瓦·马茜女士等都是意大利著名的汉学家,翻译过众多的鲁迅作品,但是在下榻的宾馆里和她们见面时,却担心自己的英语不够流利而没有向她们请教。不过,我在会议上聆听了安娜·贝雅蒂女士所作的关于《朝花夕拾》的报告后,对她的观点提出了一些质疑。因为时间的关系,安娜·贝雅蒂女士只作了一些简短的回应,但是在会议休息时,她特地找到我,用意大利语再次详细地阐述了她的观点,并请意大利莱切大学的朱西·塔姆布瑞欧博士把她的观点翻译成中文告诉我。我虽然还不能完全同意安娜·贝雅蒂女士的学术观点,但是对她的学术观点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并对她严谨认真的学术研究态度产生了由衷的敬意。
在第一天的会议结束时,主办会议的菲利普·米格尼尼教授安排与会的学者参观马切拉塔城中的利玛窦的故居。大约是因为和安娜·贝雅蒂女士通过一次讨论已经有所熟悉吧,我在参观途中向她请教了一些关于但丁和鲁迅比较研究的问题。安娜·贝雅蒂女士也认为但丁对鲁迅有所影响,并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讲起了她翻译和研究鲁迅的一些往事,并特别表达出对鲁迅的欣赏。我由此才知道安娜·贝雅蒂女士也是一个鲁迅的“粉丝”,在中国留学期间曾经参观过鲁迅博物馆,并花费了许多心血把鲁迅的一些作品翻译成意大利文在意大利出版,有力地推动了鲁迅在意大利的传播。最值得一提的是,安娜·贝雅蒂女士从中文翻译了鲁迅的全部的旧体诗,这也是鲁迅的旧体诗首次被从中文译成意大利语。
次日,在从下榻的宾馆到会场的路上,我注意到安娜·贝雅蒂女士手里拿着一本书,就询问这本书是否是鲁迅的著作。安娜·贝雅蒂女士很高兴地告诉我这是她翻译的一本鲁迅作品选,并把书中的李桦先生的木刻插图翻出来给我看,用中文说插图采用的是李桦先生的木刻作品。出于职业的缘故,我就询问这本书现在在意大利是否还能买到,希望能把这本意大利语的鲁迅著作带回去收藏在鲁迅博物馆。安娜·贝雅蒂女士说这是她在70年代翻译出版的鲁迅著作,她本人也只有这一本了,不过意大利的一家出版社正在准备重新出版这本书。过了一会儿,安娜·贝雅蒂女士又说就把这本书送给鲁迅博物馆吧,请您带回去收藏在鲁迅博物馆。我接过这本书,翻开一看,书里面还有安娜·贝雅蒂女士用铅笔写的许多批注,这应当是安娜·贝雅蒂女士颇为珍惜的一本书了。回国后,我把这本书交到鲁迅博物馆,并讲述了安娜·贝雅蒂女士捐献这本书的经过,时任馆长的孙郁先生也颇为感动,特地嘱托资料收藏部门给安娜·贝雅蒂女士寄去了感谢信和收藏证书。
此后,我和安娜·贝雅蒂女士的联系也很少,只是在每年新年来临时给她发去新年的祝福。直到2009年10月,我才又和安娜·贝雅蒂女士有了更多的联系。当时周海婴先生向中央申请了“鲁迅思想系统研究”的课题,其中的一个子课题是“鲁迅社会影响调查报告”,包括“鲁迅在海外的影响调查报告”。我那时正在和韩国外国语大学的朴宰雨教授等国外鲁迅研究学者筹备成立国际鲁迅研究会,于是就向课题负责人建议由朴宰雨教授牵头来组织各国鲁迅研究学者共同撰写“鲁迅在海外影响调查报告”。我在规划课题时想到应当请亲身经历了鲁迅在意大利传播历程的资深汉学家安娜·贝雅蒂女士来撰写“鲁迅在意大利的影响调查报告”,但是又很担心安娜·贝雅蒂女士不愿意承担这个任务:一方面是因为她已经年过七旬,恐怕没有精力来承担这个研究任务;另一方面是因为课题所能提供的报酬对于海外学者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安娜·贝雅蒂女士回信欣然同意承担这个研究任务,按照规定的时间提交了一份精彩的研究报告,并在报告中指出:“事实上,如今鲁迅的在场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我们不止要纪念一位过去的伟人,我们还要为一位活在当下的伟人而庆贺:他始终并且仍将给我们以厚赠”。这也是意大利学者撰写的鲁迅在意大利传播的第一手研究报告,提供了很多不为中国鲁迅研究者所知的材料,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再次见到安娜·贝雅蒂女士是在2011年9月在上海和绍兴两地陆续举行的纪念鲁迅诞辰130周年的学术会议上。安娜·贝雅蒂女士苍老了许多,走路也不太稳当,而且好像听力也不好。当我走到她的面前问候她时,她已经认不出我了。我用英语说起在意大利马切拉塔举行的鲁迅会议上和她见面的经历,她这才认出我来,并告诉我她因为照顾年迈的家人已经很多年没有到中国来了,这次到中国是想借此机会再次看看中国,看看一些中国的老朋友,看看鲁迅的故乡。
在这次学术会议上,朴宰雨教授邀请与会的各国鲁迅研究专家一起开会商量成立国际鲁迅研究会的事情。虽然在会议之前,朴宰雨教授就已经和14个国家和地区的50多位鲁迅研究者通过邮件联系达成了成立国际鲁迅研究会的共识,但是与会的各国学者在讨论这一议题时却有不同的意见,虽然都同意成立国际鲁迅研究会,但是一些学者认为现在成立国际鲁迅研究会的时机还不成熟,还需要继续做一些筹备工作。在会议即将结束之时,我作为学会的发起人之一,觉得如果不能在纪念鲁迅诞辰130周年之际在鲁迅的故乡成立国际鲁迅研究会,那么今后将很难再找到一个这样的良机,于是就再次阐述了成立国际鲁迅研究会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我印象中我发言的时间大约有20多分钟,而且语速可能也比较快。安娜·贝雅蒂女士虽然不能完整地听清楚我的发言,但是她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她接下来就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讲话,表示同意加入国际鲁迅研究会,并表示愿意和高利克教授、谢列布里亚科夫教授等一批各国资深的汉学家担任学会的顾问。安娜·贝雅蒂女士是与会的各国学者中资格最老的,她的讲话对与会的各国学者产生了明显的影响,于是大家开始讨论学会成立后的组织机构等问题。国际鲁迅研究会也终于在鲁迅的故乡绍兴正式宣告成立了。
国际鲁迅研究会成立之后,在会长朴宰雨教授和各国鲁迅研究学者的共同努力下,先后和中国传媒大学,印度中国研究所及尼赫鲁大学,美国哈佛大学,韩国外国语大学及全南大学等高校合作举办了四次国际鲁迅研究会的学术论坛,有力地推动了世界各国的鲁迅研究。我们考虑到安娜·贝雅蒂女士的身体状况,没有邀请她参加这些会议,不料在筹备出版学会的会刊和第五次学术论坛时却得到了她不幸逝世的消息。我想安娜·贝雅蒂女士在天堂中看到国际鲁迅研究会的良好的发展态势,也会感到很欣慰的,因为她也是一个鲁迅的“粉丝”,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出国远行就是到中国再次“看看中国,看看中国的老朋友,看看鲁迅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