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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4年04月23日 星期三

    阿索林,一个四月的农人

    沈胜衣 《 中华读书报 》( 2014年04月23日   11 版)

        对私心钟爱的西班牙作家阿索林,早有过构想、也有过机会,准备将他的散文小品汇集出版,后来看到桑农编、戴望舒译的《塞万提斯的未婚妻》(三联书店2013年9月一版),遂废然袖手,也怡然乐观其成:此乃各家译文中的重镇,书亦做得很好(包括装帧),阿索林的娓娓清言,得以再一次流布世间、润泽广大读者了。

        这条“覆盖着清凉阴影的小溪”(汪曾祺语),最早流入中国结集成书,正是戴望舒等人之功,1930年3月上海神州国光社出版了他和徐霞村合译的《西万提斯的未婚妻》,其中戴译15篇,徐译11篇。

        接着是另一位文学大家卞之琳,1936年3月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西窗集》,内有阿索林一辑11篇;随后,他抽出该辑并增译共得27篇,扩充成单行本《阿左林小集》,1943年5月由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印行。

        这两个集子,影响了一大批作家,几乎可以说,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存在着一股阿索林风格的暗流。当然,以他们共有的“清淡”、“疏淡”、“恬淡”、“平淡”格调(戴望舒、唐弢、汪曾祺和金克木的形容),这一“流派”绝不显赫喧哗,只如小溪安安静静地悄然流淌。

        戴、徐与卞的译本,在解放后都有重印。徐霞村对《西万提斯的未婚妻》作了修订(如把初版的“阿左林”、“西万提斯”改为后来通行的“阿索林”、“塞万提斯”),并将书名易为更接近原名的《西班牙小景》,1982年7月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卞之琳也修订了《阿左林小集》,以“阿索林小集”之名收入重编新版的《西窗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11月出版;后来,还先后收入中国工人出版社1995年8月版的《紫罗兰姑娘》、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的《卞之琳译文集》,当中的“阿索林小集”,每次都有个别字眼改动。

        溪流虽幽隐却并未断绝,当代还有其他一些阿索林作品新译或新编集:作家出版社1988年10月出版了徐曾惠、樊瑞华译《卡斯蒂利亚的花园》,共51篇。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1月出版了王文彬等主编《戴望舒全集·散文卷》,当中搜集了戴望舒在《西万提斯的未婚妻》之后译出、散见于报刊的21篇。中国华侨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了范晔主编《纸上的伊比利亚》,内有戴望舒那批后期译文中的7篇,另范晔和闵雪飞各新译1篇。

        以上是我所见的阿索林中文翻译出版的主要情况。现在,桑农编新版《塞万提斯的未婚妻》,将戴望舒译文汇辑一册,除了前述合计36篇外,最大功德是另从旧报刊等钩沉出6篇轶文,首度结集。不过这个新版有一点古怪的是,原书名及正文的“西万提斯”改用了规范译法“塞万提斯”,作者名及正文(“阿索林”是作者将作品人物的名字取为笔名)却又复古为“阿左林”。

        重新面世6篇中,写得最好的是《一个农人的生活》。这堪称阿索林的代表作之一,周作人在《西万提斯的未婚妻》读后感《西班牙的古城》中说过一句著名的话:“放下书叹了一口气: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写这样的文章呢!”他“觉得很好”的篇章就包括《一个劳动者的生活》。———这是徐霞村的译本,《西万提斯的未婚妻》出版后,戴望舒重译了该文,题为《一个农人的生活》。他未必是因徐译得不好而要自己上阵,应该是感到该篇的重要性或个人偏爱,才会如此。

        让周作人点名称赏、让戴望舒特别重视的这篇小品,以简净的笔墨,写一个可怜的乡下人,生活赤贫窘迫,但对他而言这“既不好也不坏;他漠不关心地生活着”。“他的修身正则是:不为人害,克尽己力。”面对苦难“也不悲叹也不咒咀”,只归于“天意如此”、“一切全凭天意”,“忍耐着而微笑”地抽根烟。他的日子过得很简单,只是单调的劳作,掌握的营生知识很少,但是,“他认识田里和山上的一切的草和植物”、“辨别出乡间的一切鸟儿。”———“这位可怜的人既无希望又无欲求地生活着。他的眼界只是群山,田野,天空。”

        这是阿索林笔下的典型形象,在其他作品中,也常见类似人物,虽然身份不同。阿索林写的,是这样一种素朴的人生:平凡,悲苦,然而总有随遇而安的镇静,故而虽幻灭却庄重,虽感伤却温情,将温和的爱与哀融合起来,热烈的底下是挥之不去的悒郁,寂寥的背后又不乏明悦,像本篇写到的种种农活、种种花草和雀鸟的名字,便让读者仿佛感受到那农人琐细而朴实的喜乐。

        现在看看徐霞村的译文《一个劳动者的生活》,其中几个对应的句子如下:“这位可怜的人却觉得这是无所谓的,他只是漠然地活着”。“他的道德观念只是:不加恶于人,尽力工作。”他的口头禅是“上帝有数。”“微笑了,安命了。”“这位可怜的人只是不抱任何希望地、毫无欲望地活着。他的眼界只是群山,田野,天空。”

        再对比徐曾惠等译《卡斯蒂利亚的花园》里的《一位小农的生活》(其他人未见翻译过该篇):“这可怜的人既不认为好也不认为坏。他冷漠地活着”。“他的道德规范只限于不损害别人,同时尽自己能力辛勤劳动。”总是言必称上帝作主安排,然后“强颜欢笑”。“这可怜的人既不抱希望也没有愿望。他所注视的是眼前的山峦、田野和天空。”

        比较起来,徐霞村译的“漠然”,要比另两家的“漠不关心”、“冷漠”好,更能在几个词的情感色彩微细区别中反映主人公的态度。戴望舒译的“不为人害”似乎弄反了,应以另两家所译为是,特别是徐曾惠等译“不损害别人”最准确;但后半句戴译“克尽己力”就比另两家要出色。戴译的“天意”,也比另两家的“上帝”更适合中文读者。而徐霞村译的“微笑安命”则是最佳,“安命”,是阿索林的关键词,戴望舒译过另一篇题目就叫《安命》,这里他舍之而译为“忍耐”,有点力度过大了;至于徐曾惠等译“强颜欢笑”更是等而下之。最后一句,戴望舒没有避嫌,直接采用了与徐霞村一模一样的字词、句式和标点,真好,“他的眼界只是群山,田野,天空。”比照徐曾惠等人的译法,更显出简洁的诗意,一幅西班牙的静穆画面、一种人生的淳朴境界跃然而出。至于题目,我更喜欢戴望舒译的《一个农人的生活》,比“劳动者”、“小农”要古朴雅致。

        不厌其烦地比较三家译文,是为了更深切地体会阿索林的独特情味。那种如野薄荷(该篇所记其中一种花草)的风味,可让人清凉安宁,惕然冷静,看透悲与欢的虚无,抚慰躁或疲的心神。不论是春风得意时还是焦虑委顿中,读读阿索林,都能使人回复清寂平和。

        而于我更妙的是,阅读中还有冥冥良缘的恰巧乐趣。《一个农人的生活》及其所在的《塞万提斯的未婚妻》,是4月13日晚上,因为温静的天气,使我忽然想到与阿索林的气息有种难言的契合而取读的。掩卷后,牵连翻出自己2002年的旧文《呼唤阿索林》重新看看,却赫然见结尾记:“仿佛是天意,我在这……白花馥郁的四月来写阿索林……发觉原来以前不止一次也在4月与阿索林相晤,尤其是1995年读汪曾祺《阿索林是古怪的》(按:那是我与阿索林结缘之始),竟与现在的动念写此文,都恰巧在4月13日这同一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又是这个日子!二十年间,三度重合,天意不可思议。

        后来发现,2002年后还曾多次,也在4月读、写过阿索林,而且都不是刻意安排,偶然邂逅的恰好,更显相晤的神秘喜人。

        4月是西班牙春天降临的时节。在那本迄今收入阿索林作品最多的集子、徐曾惠等译《卡斯蒂利亚的花园》中,有一篇别人没译过的《春天,阴郁……》,写一个人在西班牙乡下小镇的隐居生活,那地方“明亮而宁静”,家里有园林,可让他观察四季光色变化,呼吸着花香空气来读书写作。不过他更喜欢山上的花草,像迷迭香、薰衣草(《一个农人的生活》另两个译本也出现了这两种植物),带给他“一种孤身独处、自由自在、坚忍不拔和真诚坦率的印象。”独处是指避开世俗繁华中人,他却是喜欢与乡下人相处的:每天早上在镇子里散步,跟早起的老头们聊上几句,“他们是老农夫,是土地的老朋友,他们的一生是看着东方发白、曙光初露这么过来的。”下午则到自己的农田去,“跟农民们交谈,我问他们许多有关耕作的事情。他们向我讲述他们对生活的印象:他们平庸的生活,简单的生活……”然后,他默默观察田野里的种种风物,以此自得其乐。

        好写意好完美的一幅田园画。可是,这整篇文字、这所有情景,只是“一位朋友在欧洲跑了许多地方之后来到了我家里”、跟作者描绘他想要过的生活而已。倦于浪游,惟愿归隐,然而,能实现吗?阿索林没有交代(他的散文诗式随笔常常这样戛然而止),反而安上了一个与内容无关的题目:“春天,阴郁……”,从而使全文更像一个意味深长的人生寓言。

        在阴郁的4月春氛里,再一次结缘阿索林,最大的收获便是由之反推的联想了:如果那种悠闲美妙的随心生活只是臆想,如果做不成那个自由自在的主人公,那么,就做他故事里的一个农人吧,漠然面对烦难,克尽己力,然后安于天意;辛苦劳作之余,在一个微笑、一根烟的间隙里,看看山野与天空,感受季节与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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