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迪拜的哈利法塔(Burj Khalifa Tower)成为了现代世界的最新的景观,这座代表着现代性技术的力量如同巴别塔一样直插云端。当然,那里没有一个上帝再为巴别塔而恐惧,有的是大地上的欢呼和想象。在我们今天看来,哈利法塔不仅仅是一个建筑型的景观,而且本身就是一种鲍德里亚式的拟像。在建成后的哈利法塔的介绍中谈到:“哈利法塔也为建筑科技掀开新的一页。为巩固建筑物结构,大厦已动用了超过31万立方米的强化混凝土及6.2万吨的强化钢筋,而且也是史无前例地把混凝土垂直泵上逾606米的地方,打破上海环球金融中心大厦建造时的492米纪录。”在这个介绍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追求高度的概念,当一座大厦以最高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本身就已经超越了其物质性的内涵,在这个时代,高度就是胜利,高度就是这个时代的图腾。那样,当哈利法塔在迪拜出现的时候,它已经不是物质性的存在,而是对迪拜在世界上的高度的一种定位。当所有的最新的技术力量被用来确保这种高度不会轻易的倒下,事实上,在维利里奥这样的思想家看来,现实感已经被一种技术化的观念所充滞。
除了这种片面地对高度的追求,维利里奥更关心的是人们对速度的追求。随着技术的日新月异,我们本身就处在一个被高度加速的过程中,这种高速运行的状态,会让我们有一种离心化倾向。然而,这种离心化的倾向并不是将我们彻底甩出这个世界,恰恰相反,技术的发展,人工技艺以及速度的增加,带来的是一种新的幻象,一种之前的模拟技术所不能比拟的幻象。在鲍德里亚的理论中,模拟与拟仿物,还需要借助一个模拟技术的界面来进行,比如《黑客帝国》中的Matrix系统,将一种超真实感直接带到我们的感觉面前,也由此,Matrix所拟仿的经验和感受已经取代了我们的真实的感受,真正的感受被遮蔽。在这一点上,维利里奥似乎走得比鲍德里亚更远,在维利里奥的理论中,根本不存在两个平行的界面(一个是拟仿的界面,一个是本真的界面,也因此,在《黑客帝国》中才有了红色药丸和蓝色药丸之分),技术和幻象直接作用于我们的本真的感受,也就是说,维利里奥这里所说的根本不是真实感受被拟仿感受所遮蔽的,而是真实感受的彻底消失,这也是维利里奥为什会写作《消失的美学》的原因所在,因为技术的作用,已经让我们无法真正感受与体验,因此,真正的审美已经被技术中介化的审美所取代,这样,技术中介化的审美将一种标准化,被加速的幻象以规格定制的方式侵入到我们直接的审美感受中,我们审美幻象实际上成为了一种技术加速的副产品。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维利里奥要把这本书的书名命名为《无边的艺术》,这本书的法文原名是L’Art à perte de vue, à perte de vue,这个短语是法语中的固定用法,表示在视野上没有任何损耗和阻碍,可以理解为中文的一望无际。怎样来理解维利里奥的这个书名?实际上,在希腊语艺术和人工技艺有着同样词根,也就是说,艺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等同于人工制作的产品。这种人工制品与一般性的人工制品的区别在于,它能够营造出一种特殊的境界与感受,用维利里奥的话来说,“艺术从本质上讲是对神秘的某种召唤”(《无边的艺术》第51页)。在历史上,这种艺术是一种笼子中的艺术,也就是说,作为人工制品的艺术被限制在一个视觉上的范围内,如一幅画中,一部戏剧中,一个电影中,一曲音乐中等等。画作的画框被视为艺术天然的边界,艺术品的内部与外部在画框的界限上彼此判若云泥。在卢浮宫中,我们欣赏一幅画的视觉永远在画框的边界之内,只有在边界之内才是我们所需要的艺术世界。然而这一切,在维利里奥看来,随着人类技术的变革而变革。现在的技术已经实现了一种“远程视像主义”(télé-visualisme),亦即,技术延伸了我们视觉对外部世界的感受,我们的视觉随着技术提供的速度的改进,已经营造出一种弥漫于全球范围的无边的视野,这样,世界上的一切都被纳入到我们的视觉之中。也正因为如此,艺术与艺术之间的传统的藩篱被技术所穿透,所打破,所有的大地上的人造物,以我的视觉为中心,构成了一个巨大的神秘的苍穹,我沉溺于其中,这种特殊的视觉上的神秘物,或者说,超视网膜艺术(art ex?鄄trarétinien),就是现代技术为我们带来的“无边的艺术”。在这种艺术境界中,我们可以进入到一个没有一件艺术品的美术馆,可以进入到一个没有播放电影的电影院,这些传统的艺术形式,在“无边的艺术”中被消化了,这是一种极端个人主义的顶点,即将个人视觉中心中放到最大,并成为一种按照技术和速度而延伸的无限扩充的艺术,维利里奥说,这是“一种‘无边的艺术’的夸大透视的最终实现”(《无边的艺术》第61页)。
不过,维利里奥并不是这种“无边的艺术”的鼓吹者,相反,它对于“无边的艺术”的出现,表现出浓郁的乡愁。在他看来,“无边的艺术”将个人的感受推到极致,并建立了极端个人中心的感官刺激。在2014年新开播的美剧《智能缉凶》(Intelli?鄄gence)的男主角Gabriel就是这样一个在高度发达技术下生产出来的超越一切边界的个体视觉中心主义者,由于在其大脑中加载的芯片,使得他可以大脑的方式来调用地球上的任何资料和视频图像,并再加工为一种完全的视觉苍穹。由此,在这个意义上,维利里奥评价道:在这种观点看来“地球的中心,就是我!只有我,再加上我们,大众个人主义从来都只是一个有限世界(被禁)的果实,就处在我们当中每个人的‘鲜活当下’的自我中心轴上;一个与媒体瞬间性的实时生产直接共鸣的‘当下’(生活)。”(《无边的艺术》第71页)这样,在今天,个人主义的最佳体现不在于利益和金钱上,而在于视觉和感受上,即对“当下”最为直接的个人中心的感受。这种“当下”感受的极端个体主义将会比利益的个人主义更加加速世界的离心化和分崩离析。我们彼此之间不仅再不存在共同的利益和政治理念,更重要的是,我们今天连最基本的共同的感觉和情绪都不复存在了,每个人都生活在德国思想家彼得·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所称呼的气泡(Blasen)之中。
正因为如此,维利里奥呼唤一种“公共情绪的共产主义”,我们需要重建的不仅仅是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公共利益,在今天,我们更需要重新一种公共的感受与情绪。在这个意义上,维利里奥说:“这个公共情绪的共产主义,它刚刚悄悄地替代了公共利益的共产主义。”(《无边的艺术》第63页)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普遍的外在性,让我们可以在一个“世界时空”中共同立足,也唯有如此,“无边的艺术”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方向。
《无边的艺术》,[法]保罗·维利里奥著,张新木、李露露译,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定价: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