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散文的世界版图

    《世界美文观止》皇皇60万言，我从腊月始读，到元宵节终卷，沉潜40余日，消享大福，不敢轻浮，掩卷抚额，我放声大哭。这是精神游历之后的痛快淋漓，一如朝圣者通过窄门看到天光，获得新生。我懂得了什么是敬畏，什么是谦卑。

    编者张守仁先生甫一编定，便在电话里对我说，我集一生之功，干了一件事，就是编了一部《世界美文观止》;好像上苍把我诞于人间，就是为了这一件事而来，如今我编完了，就什么也不干了，我太累了，该休息了。

    他已年过八旬，白发斑驳，褐斑盈颊，遍尝人间沧桑，他的话便有巨大的人生况味，我被震撼，便企望早些读到那部书。书一到手，读得天昏地暗。这种暗色，一如血色，是生命的内在驱动，因为书中的情感、思想和人生消息都是心血的经典结晶，穿过时空和遗忘，自己奔窜着朝我的眼底和心间涌流。

    这是一部在时间深处慢慢积累的书，编者用一生的搜求，从漫漫文海中，一粒粒捡拾，反复摩挲，反复比较，才看出那珍珠内在的纹理，才惴惴不安地放进手中的玉盘。终生的等待和涵纳，才有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局面。用编者的话说，他从全世界上百个国家，万余篇作品中，呕心沥血地鉴别，才选出这160篇美文。这一如大漠里的淘金者，金子的凝聚，是时间的沙漏;也一如河埠头的淘洗者，精米的入箩，是耐心的冲刷。

    编者是美文的赤子，几十年来，心无旁骛，专心地读散文、写散文、翻译散文、评审散文、研究散文，似乎是为散文而生。所以，他洞悉散文世界的源流脉动，他谙熟散文艺术的递嬗传承，有深刻的底蕴、丰富的经验和独特的眼光，因而就有了权威的地位。他大可以驾轻就熟、探囊取物、轻松辑录，但是，他却选择了敬畏和“苦”——

    其一、以史为经，以文为纬。这部“观止”，打破了以往单纯的“美文集萃”的编法，而是从人类历史的整体走向出发，从“开元”到现在，注意选取那些反映了人类的历史进步、观念递变、时代脉动和体现了人类的思想高度、情感深度、经验广度的文章入典。这从入选的伊索的《鹰与蜣螂》、马克思的《致燕妮》、帕特里克·亨利《不自由，毋宁死》、杰弗逊的《独立宣言》、高尔基的《不合时宜的思想》、庄子的《庖丁解牛》、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李嘉诚的《活出我们民族的精彩》、莫言的《讲故事的人》可见一斑。这种编法，须以扎实的历史修养为依托，须以博大的人文情怀为支撑，是一种难度操作。张守仁先生温文柔弱，却敢执牛耳，他是把文学作担当的。他编的不是一部简单的“美文选”，而是由美文呈现出的人类的精神史、思想史、情感史，是一部浓缩了人类经验的文化大典。极俭的阅读成本，却得到宏富的心灵享受，他赐读者以大福。

    其二、追求独特，拒绝类同。既然是“观止”就立足一个“止”字，即:不仅是高山仰止，而且要是独一的存在。所选篇目，看重的是有没有独特的情感、独特的思想、独特的论述、独特的表达。便不以作者化界，也不以名分取舍，堪可谓在美文面前人人平等。对相类的题材，他选最精简、最朴实的叙述，不被表面的玄奥宏富、华丽铺陈所障目。譬如同样是揭示生活的本质，他不选梭罗的《瓦尔登湖》(即便是片断)，而是选阿富汗马哈福兹的《生活》。前者虽然最负盛名，但文字繁琐，颇考验读者的耐心，而后者虽藉藉无名，但他只用了一个形象的譬喻，几百字的篇幅，就深刻地表达了相同的题旨。他说:“同是一条溪中的水，可是有的人用金杯盛它，有的人却用泥制的土杯子喝它，而那些既无金杯又无土杯的人就只好用手捧起来喝了。水本来是没有任何差别的，差别就在于盛水的器皿。”短文有大意，它告诉人们:水就是用来解渴的，口干舌燥之下，不挑剔器皿。而生活就是用来过的，本能的满足，也不需华丽的包装。而现在的情形是，人们看重器皿，为“形式感”而活。为什么物质发达了，生活便利了，人们反而看不到幸福的模样，且深陷困顿?究其缘由，就是增加了额外的“支出”，远离本质，为“奢侈”买单。人们本末倒置、买椟还珠，在虚妄处整天空忙。也就是说，身体走远了，而心还停留在原地。

    其三、洞悉全貌，攫取经典。这部“观止”，每篇选文之前，都有编者的“题解”，用极精当的文字，对作者的生平背景、创作轨迹、艺术特色、文学影响进行勾勒，在引导赏析之外，让读者看到文字背后的“人”。这就意味着，每编进一个作者的一篇美文，编者都要对这个作者做整体的把握，在对其文本进行大量阅读的基础上(包括作者的传记)，选取最能体现他艺术特质、独特贡献的篇章入典。由此看出，编者的前期准备是个浩繁的工程，非老实人和美文的圣徒所不能为。也正因为此，编者也融入了自己的阅读经验、真实发现、写作体会，构建了一个有“我”的编选体系，并且在“题解”中，树立开放的阅读坐标，引领读者用“对读”的方式，延伸阅读。譬如介绍梁实秋的《雅舍》时，指出要想到刘禹锡的《陋室铭》;编进印度普列姆昌德《捕鳄》时，告知有《爱斯基摩人捕狼》可供参阅;德富芦花《海上日出》固然美，清代姚鼐的《登泰山记》也堪称异曲同工;当然，在读了马哈福兹的《生活》之后，不要忘了还有梭罗的《瓦尔登湖》那缜密的衬托。另外，既然是世界美文，自然要关涉译文，在编者的自序中我们看到，在选择之前，编者要把同一篇文章的不同译本悉数放在案头，反复甄别，优中选优。倘无优者，就自己动手，以最大化地传达原文的美趣和意绪。总的来说，张守仁先生选编的态度，真一如鲁迅所说，盗天火煮自己的肉，呈现的是普罗米修斯的精神风仪。读者从《世界美文观止》中可以圆满地完成自己的精神之旅。

    《世界美文观止》，张守仁编选，作家出版社2014年1月，4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