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张晖的治学经历,我要引用他大学入学之初在日记扉页上题的一句话:“大学不为风花雪月,而为真正的事业与爱。”
张晖从小生活在孤悬海上的崇明岛,一个四世同堂的普通工农家庭。他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对民国时代很感兴趣,可能因为他从小是他曾祖母带大的。老人跟他讲的很多事情都是民国时候的事情,所以他会对那个时代有一个特殊的兴趣。
张晖《朝歌集》里面收录了他的高中同窗好友维舟写的《平生风义兼师友》。这篇文章介绍了他中学时代求学的过程。张晖并不是少年天才,但是到了高中时期,他突然对古典诗词、红学和明清史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1995年他进入南京大学中文系。大学三年级时他的学年论文提交了龙榆生。这是张晖的成名作,当时他只有21岁。论文出版以后在学界引起非常大的轰动。
之后张晖2002年去香港科技大学读博士,遇到陈国球教授。陈教授的治学方式基本是欧美系统的理论训练。刚开始陈老师并不是很看好他,两个人经常发生小的矛盾,因为张晖非常固执,老师说什么他不是完全接受的,他会有一个反应的过程。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他们两个人找到了共同的兴趣,也就是张晖的博士论文《中国诗史传统》。然后到2008年、2009年张晖到台湾跟随严志雄先生,开始接受耶鲁学派文本系读的训练,开展明清诗文的研究。这是他最后阶段的主要治学方向,也是他后来到社科院文学所以后不断推动古典文学新义主要的方向。他主要从事词学、古典文论、明清诗文研究。在2006-2013年期间他的著书和编撰整理的书稿一共有15部。
经过一年多的宣传,在许多人印象中张晖是一个很苦情的人,其实不是的,他是一个读书非常有乐趣的人,在生活中也非常幽默的。他也有比较放松的状态。
他说“人都会死,关键是活着的时候做些什么而已”。他的专著一共有八种,我们现在看到的主要是《无声无光集》和《朝歌集》这两部。《帝国的流亡》是张晖生前所做的最后一个课题。他觉得这本书有可能是改写中国古典学术的著作,但是很可惜只完成了不到一半。即将出版的是《易代之悲:钱澄之及其诗》。以后还有他编撰整理的八种书,主要是《黄侃的学术与人生》等。《龙榆生全集》在师友帮助之下,估计明年应该可以出来了。
他还是《清代文学辑刊》的执行主编,在社科院还从事“中国近现代珍稀史料丛刊”的编选工作。他在生前最后一星期在张罗的事情,就是《近代文学评论》,也拟订了几期杂志大概的选题,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做,他就在2013年3月15日突然去世了。
他的成名作《龙榆生先生年谱》是硕士一年级时出版的。当时吴小如先生看到张晖著作的时候对他有一个评价。对这个评价张晖一直感到有很大的压力,因为期待非常高。自己到底怎样做下去,如何超越?他的精神支柱是“诗史”,台湾书局版和三联书店的修订本。应该是张晖最为系统的一部著作,它全面系统地考索“诗史”一词在文学历史上的状况。《中国“诗史”传统》是对《诗史》的修订。
他两部流行度比较高的散文,一部是2013年的《无声无光集》,一个是刚刚出版的《朝歌集》。他在《无声无光集》自序里说:“在嘈杂的市声与闪烁的霓虹中,面对无声无光的石塔,我日复一日地读书写作,只为辑录文字世界中的吉光片羽。本书所收录的这些文字,即为我几年来在编校古籍、撰写论文之外的部分感想,正是书中这些有声有光的人与文,陪我度过了无声无光的夜与昼。”他去世前一天下午拿到了《无声无光集》的样书,我记得我回家去的时候他正在拆这个样书,一本一本地看,然后我们就去了医院,这是他生前看到他最后一本出版的著作。
《朝歌集》当时是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说唐人李欣有一首《送魏万之京》里面引用到朝歌意象,寄托的是他当时从香港和台湾回到北京的激悦心情。另外一方面就是他忽然发现他回到这个学术现实,已经和上世纪九十年代或者2000年他离开的时候有了巨大的变化。他在北京、在中国,看到的是一个相对犬儒主义盛行的状态,他感到非常痛苦。特别是《朝歌集》里面第一篇是写《封神演义》的一篇论文,涉及哪吒这样一个意象。这样一个意象最后我们看到几乎成为张晖个人生命的隐喻。有时候文字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张晖还有相当多没有完成的治学计划。他说:“我有时候觉得这是个末法时代,可是你要好好做,把东西留下来,要相信会有人看得见,即使只是非常幽暗的光。”这是他给他的朋友维舟的感触。他未完成的书里最重要的是他的帝国三部曲,现在出版的是第一部《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第二部叫《帝国的风景:清初诗歌与山水》,第三部是我们待讨论最后没有定名的《帝国的记忆:崇祯之死》,估计他要写崇祯之死。这三部都是写清朝时候中国知识人选择和处境。这里简要介绍一下他的设想:《帝国的流亡》充满自杀、殉国等相关的内容。《帝国的风景》是说新朝来到以后,知识人在体制中或者体制外叙述山河的一个心境,那么怎么样面对新江山、新王朝,就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其实都是谈论他们对国家未来的一个态度。有关《帝国的记忆》我现在只知道题材是关于崇祯之死。
最后介绍一下张晖的学术理想。在他的《述志赋》写到“友人询问我的治学志向,我讷讷不能言,作为现代学术庞大体系中一名初级从业人员,我是不敢言志的,然而,我仍有自己的理想和事业”。我们后来是在他《古典文学的意义》看到相关的叙述:就是所谓好的人文学术是要研究者能够通过最严谨的学术方式将生命体验、社会关怀等融入所从事的研究领域,最终以学术的方式将时代的问题和紧张感加以呈现。现在看来他确实以他的生命来印证这个追求,他的学术和他的生命之间是合二为一的了。
我在整理他的遗稿时候发现在《帝国的流亡》笔记里面有这样一段话是对他人生学术经验的一个感想。他说:我生活在一个人文失落的时代,人文没有力量,人文学者没有社会地位。在我的大学时代,国学热在发酵,无论在南大强化班还是科大人文学部,都接受的是精英式的人文教育。然而,当我回到国内,发现学界官僚气氛浓厚,青年学人收入普遍偏低,为求生存,几无个人尊严可言。在现实中,我根本感觉不到文学的力量。于是,我开始寻找文学的力量。同时,又在质疑,文学为什么一定要承担历史使命?在这个人文精神失落,经济飞速发展的社会,我的文化和经济处境,类似于明代的遗民。但我时常自问:“是不是我一定要做遗民呢?不是有那么多人在‘江南逸乐’吗?”但是,难道我有权利去责问那些人,“你为什么不死吗?”我如何能以我之“是”,来定他人之“非”?
后来我对张晖生命评价的一篇文章里说到这段话,叫作“张晖之忧”。
王德威说“张晖的突然离世之所以给我们这么大撞击,因为他的不幸是我们所有人命运的加强版本。如果对于人文主义者来说这不是一个好的时代,那么是不是曾经真的存在过那样一个好时代。”陈老师对他的评价说:“张晖是旷世不一遇的有为学人。从《龙榆生先生年谱》到《无声无光集》《帝国三部曲》等,张晖是对自己不断的超越,这是当下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最佳典范。”张晖的墓园在十三陵景区附近,紧挨着定陵。上面写着一句话:“他曾真正活过。”我选择这个墓园的时候也是想他会喜欢,因为明清阶段是他精神神往的时代,我想他将他自己的生命永远融入他倾心的那个时代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本文据张晖妻子张霖在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朝歌集》新书发布会上的发言整理)